7、
从有意识开始,沈太后便是被人瞧不起的。
父亲瞧不起她,兄弟瞧不起她,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哪怕她比兄弟更出色、更聪明,父亲还是不会把沈家交给她,而是将她送入宫中,希望她能以自己的聪明获取来自皇帝的宠爱,日后帮衬家里。
先帝瞧不起她,因为她是女子,沈太后的清醒、理智、聪慧,令先帝觉得难以掌控,所以甚至都不想靠近。
津王当然也瞧不起她,同样因为她是女子,甚至想着霸王硬上弓,先将她的身子得到,就能为所欲为,让她听话。
沈太后轻笑:“王爷这是怎么了,先前那些轻浮的情话,怎地不继续说了?”
男人是会害怕的,当他们意识到掌控不了女人,甚至生死还要为人所掌控的时候。瞧,津王这发抖恐惧的模样,哪里还有平日的意气风发?
沈太后走到津王面前,抬起手,她的手上戴着甲套,一双玉手保养的温润细腻宛如白玉,看起来十分柔弱——她也不想这样柔弱,她也想要高大的身体、强壮的手臂,但她想要在这个男人掌权的世上活下去,居然必须要把饿着肚子,勒紧腰带,勾勒出曼妙的身体与容貌,才能在男人手下苟延残喘。
但现在这双在男人看来无比诱人,适合把玩的手,能在顷刻间要了一位被给予厚望、甚至有机会当上皇帝的王爷的命。
沈太后轻轻叹了口气:“王爷真是没骨气,哀家很失望,竟被你这样的人示爱,实在是令哀家感到羞辱。”
她的甲套刺入津王的脸颊,沾染了点点血迹,津王的身体还疼得直哆嗦,有那么一瞬间,沈太后真想把这个人直接杀了一了百了,可转念又想起奔赴津南的司清和。
若是津南那边得知津王的死讯,必定誓死反扑,对司清和来说太危险了。最重要的是,沈太后不希望有任何战争发生,尤其是在小碗还没有长大的时候,能不打仗,自然是不打仗的好。
所以她只是命令暗卫:“王爷瞧不起阉狗,却又仗着自己比阉狗多了点物什对哀家大放厥词,那就让他也当一回阉狗吧。”
津王一听,瞳孔皱缩惊恐万分,转身就想跑,可他自认为身强体壮,能轻松压制沈太后,连自己王府的亲卫都让他们守在外头不许进来,沈太后又让人堵了他的嘴,一时间求救无门,津王满面畏惧,暗卫手起刀落——
沈太后合着眼,“去吧,传太医,就说津王殿下吃醉了酒,不甚跌倒受伤,让他来看看。”
说完,她又语气轻柔问津王:“王爷不想自己被阉了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吧?若是想,王爷便叫得再大声些。”
说着,她示意暗卫让津王说话,津王已经疼得面色惨白满头大汗,但果然不叫了,沈太后忍不住笑着摇摇头,随后她的笑容又渐渐消失,心中不知想些什么。
经此一事,津王怎么可能还想跟沈太后结盟?他对沈太后简直恨之入骨!
沈太后无所谓他是否怨恨自己,对她而言,津王满是怒火跟仇恨的表情,可比先前他那自以为情深的模样好看多了。
她对自己说,这是仔细考量后做下的决定,只是不希望面对疯狗一般的津南反扑,并非将司清和也考虑其中,最好他也死在路上,那样的话,就再也不必去担心任何事了。
津王应当会永远记得这天晚上,只要他一日不死,就一日不会再对沈太后兴起玩弄之心——就像他说的那样,那玩意儿都没了,一条阉狗,力不从心,还说什么男欢女爱?
暗卫下手干净利落,即便神医降世怕也没法给津王接回去,他在醒来后痛哭失声,沈太后听着,比先帝驾崩时他哭灵来得都真心,先帝若是知道,真该当场落泪了,在他兄弟心中,他没有那二两肉重要。
“我不会放过你的!沈娉!我不会放过你的!早晚有一日,我要你生不如死,要你跪下来向我求饶!”
因为伤得太重,失血过多,津王的身体无法移动,他足足在皇宫里养了一个月的伤才勉强能够回到王府,临走前,他恶狠狠地盯着沈太后,像毒蛇一样宣告着自己的誓言。
沈太后眼皮轻抬:“哦?那何必要等到以后?王爷不如现在就来让哀家生不如死好了。”
津王见她这般气定神闲,丝毫不把自己当回事,愈发气怒攻心,再想起这一个月自己连如厕都无比痛苦艰难,还有那被齐根削掉的手指……临走前放点狠话想让自己心里舒服点儿,结果沈太后压根不买账,当场吐了一口血,昏死过去。
沈太后冷眼看着,不知道这人怎么就如此脆弱,这样的心性还想当皇帝?回家做梦比较快。
随着时间过去,前去津南的司清和一行人始终没有消息,她的心情因此很不好,所以看到津王愈发厌烦,他要是真的敢继续作死,她一气之下,说不定真的把人给弄死。
但津王恰到好处的被气吐血昏迷不醒,从某种角度来讲,也算是逃过一劫。
小皇帝察觉到母后的情绪,试探着问:“母后是在想清和公吗?”
沈太后闻言,看向小碗,她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问完了又有点后悔,所以还带了点心虚。
自她出生起,沈太后便谎称她是男孩,虽然小碗被封为太子,又智力健全,可沈太后并没有因此感到荣耀。她为自己这样逼迫女儿,即便小碗说不介意,让女儿连真实性别都得隐瞒,这仍然让沈太后感到痛苦与羞愧。
是她逼着小碗长大,剥夺了小碗的童年,世上那么多在父母疼爱下茁壮成长的孩子,她的小碗永远没有那样的福气。
“为什么会这么问?”
小碗悄悄看了母后一眼,小小声道:“因为我也时常想清和公。”
沈太后闻言,呼吸顿时漏了一拍。
“母后。”
小碗凑到她跟前,把脑袋往沈太后腿上支棱,“虽然父皇是个混蛋,我很讨厌他,但我偶尔也会想,要是我有个好爹爹,他应该是什么模样。我想,应该就像清和公那样吧?”
说完她立刻补充:“我是说,像我登基后的清和公那样。”
沈太后忍不住笑起来:“怎么还分时段的?”
“以前的清和公我就是讨厌。”小碗皱着小脸,“他总是跟在父皇身边,做些讨人厌的事情,还随意杀人,对母后也不尊重,我讨厌他那种目中无人的模样。”
“可是后来的清和公不一样,我感觉他们就像是两个人,坏的睡去了,好的醒来了。”
沈太后闻言,若有所思。
小碗再聪明早慧,也仍旧是个孩子,孩子的感观远比大人要敏锐,她觉得清和公像是换了个人,而沈太后就只会揣测对方是否在伪装、欺骗,不会往换人的方向想。
拍了拍女儿的背,沈太后温声安慰:“清和公会平安回来的,你就不用担心了,他那手段,寻常人哪里比得了?谁在他手中不是一颗棋?”
正是因为那人聪慧多智,沈太后才会百般戒备,生怕自己被骗得体无完肤,因此愈发吝于交付真心。
不过……
趁着司清和还没回京,沈太后查了司清和自入宫到现在为止的档案,越查、越觉得那个司清和,与后来的司清和不是同一人。
不过还是不能这样草率决定。
三日后,来自津南的第一封密信送至京城,信上说清和公已带人平了民变,并查明民变的事情来由,乃是津王府幕僚草菅人命所至,事后更是将前来伸冤的无辜百姓打入大牢,村子里的人去往府衙要人,王府竟派人要将整个村子的村民全都抓起来!
村民们没有办法,只能逃进山里,时不时下山回村拿点吃的,归根究底,还是津王御下不利,才导致整个津南都成了王府一言堂,当地知州见了王府幕僚,竟都吓得要跪下请安!
这是何等荒唐!
一个王爷的幕僚,无官无职,知州却是一州之长,幕僚如此,王府何如?
可见津南王府在当地是多么嚣张跋扈!
不就是借题发挥么?谁不会呢?津王府敢用民变来造谣生事,想接津王回去,谢隐就敢小事化大,大事闹得更大,胡搅蛮缠、颠倒黑白,他向来有一手的。
津南的私兵也被谢隐找了出来,可以说是把津王的裤衩子都扒的一干二净,津王得知时,整个人瘫软在地,再无平日意气。
沈太后心里那块大石头也缓缓落了地,她不再困扰于津王是否还有不臣之心,一方面,她感到高兴,小皇帝的敌人又少了一个,津王已是如此,留他一命也无可厚非,还能彰显小碗仁义宽厚;另一方面,她却又暗暗心惊于司清和的手段。
津王在津南经营十几年,他只去了不到两月,便从里到外将津王势力一举拿下还不费一兵一卒,假若他对她和小碗感到不满,想要换个人扶持,或是想要将权力再拿回去……
之前沈太后一直觉得,司清和那么大方地放权很是奇怪,现在她才明白,以他的本事,即便放手,也能轻松地再拿回去。
没法信任他的。
这样一个人,危险地根本不能信任,如果他不是太监,沈太后怕是夜里都难以入眠。
胡思乱想了那么多,都没有谢隐回来时,真正见到面的触动更大。
一别两月,他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又长了些,还给沈太后和小皇帝带了不少津南当地的特产,随后,他就将钦差印章与津王私兵都交给了沈太后,小碗还小,很多时候决策都是母女俩一起做的。
谢隐基本不掺和。
沈太后原本在心中猜忌他,可那是因为长时间没见着,眼下见着了,怎么都没法将他和心里那个崩坏的形象联合起来,于是她再一次想到先前小碗的无心之言——之前的清和公与现在的清和公不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人。
谢隐回宫之后,先向沈太后与小皇帝禀明津南当地情况,该说的说清楚,该交的交出去,态度坦然,毫不藏私,这种情况下,让人觉得再去怀疑他,真的是禽兽不如、恩将仇报。
他做得太好了,根本没有保留,以至于沈太后心中那道坚不可摧的墙壁都因此渐渐龟裂。
随后谢隐回到自己的住处,准备洗去仆仆风尘,奔波了好几日才到达京城,身上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他很爱干净,哪怕寒冬腊月,只要条件允许,都会每天洗澡。
沈太后便是在这时来的。
她不让外头的人出声,自己拎起裙摆走入内殿,一进去只看见宽阔结实的后背,但她更想看的,是司清和左胸上方是否有刀疤。
在她还没进宫之前,司清和便已经到了先帝身边伺候,真正让先帝对他信任的,正是一次刺杀中,司清和为先帝挡了一刀,那一刀从他左胸上方一直划到右腹,几乎要了他的命,从那之后,他便成为了先帝的心腹。
如果这个司清和,不是从前那个司清和……那么只要看到他的上半身,沈太后就能知道答案。
她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却又不免因这种偷窥行为感到羞耻,谢隐正泡在热水中闭目养神,忽地听闻有脚步声传来,他不着痕迹往水里沉了沉:“娘娘?”
沈太后愣在当场:“为何知道是我?”
她明明已经很小心放慢脚步不出声了,这也能听得到?
“娘娘的脚步声我记得。”
谢隐微微回头,“娘娘有事找我,差人说一声即可,何必亲自前来?”
沈太后颇为局促:“……也不是有什么事吧,就是,就是想问问你,这一路吃睡可好。”
谢隐觉得稀奇,沈太后可从未关心过他,吃得怎样睡得怎样,向来是只有小碗才有的待遇,他答道:“一切安好,有劳娘娘挂念。”
沈太后:“那就好,我听说你已经洗了好一会儿了,不出来吗?”
谢隐:……
他斟酌着字句:“不如娘娘先回避,稍等片刻,我着装好后便去见娘娘。”
“不用那么麻烦吧,就这样也行。”
谢隐:……
沈太后心一横,大步走到谢隐正面,这样的话,即便他肩膀以下都在水里,也能看见他胸口有一道陈年旧疤,从左胸到右腹横亘在胸膛之上,极为显眼。
原本沈太后还怀疑如果真的是假司清和,会不会弄出一条疤,但眼下他泡在水里,这疤痕都那般显眼,顿时令沈太后大为失望,她别过头,不再看谢隐:“我先出去了。”
来了又去,谢隐没弄明白她来做什么,他这下也没了再泡会的心情,快速起身擦干换好衣服,沈太后坐在外间……端着茶杯,久久没喝。
谢隐走过去把茶杯从她手上拿下,感觉很奇怪:“娘娘不觉得烫么?”
沈太后一直在出神,听到谢隐说话,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很疼,她很没太后形象的甩了两下,谢隐忍不住笑起来,用边上的布巾沾了冷水给她敷:“娘娘是在想什么,怎地这般认真?”
沈太后本来想问他,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害怕自己得到的不是想要的答案,可不问,心里又无比纠结,她无法接受那个威胁自己、践踏自己的司清和,也无法背叛、杀死这个温柔又可亲的司清和,所以她必须弄明白他是谁,才能决定是否可以放任自己,而不是继续左右为难、胡思乱想。
“娘娘?”
他又在叫她。
总是这样平静又温和的语气,不管别人对他是好是坏,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永远都不会生气,和那个动辄用阴鸷的眼神看人的司清和完全不同。
“清和公,你说,世上会有长得一模一样,却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