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四更,东方蒙蒙有些亮光,阿措挎着个吊桶,绳子一头死死拴住自己的腰部,一头悬在山崖边上的树身上,慢慢从山崖边上爬下。
她的身体只有十三岁,力气尚显不足,吊桶中满满的一桶水,勒的她手腕红肿,她顺着绳索下降,每动一下,就忍不住痛哼一声。
这是她连续作业的第六天了。
她所在的悬崖,正是韩冰摔下的那个山崖。当时韩冰为寻泉水的源头,从山崖边上跌下,阿措抚摸着平滑的石壁,心想韩冰的寻法也不无道理,在千万年前地下水有可能还没改道,水量丰富,在这里形成一片瀑布,而石壁经过大量水流的冲激磨洗,显得十分平整。
她将吊桶里边的水,小心洒在石壁某处,然后将眼睛紧紧贴住石壁,看着石壁的变化。
她发出既遗憾又庆幸的声音。“这几日并不潮湿,但也不是酷热的天气,总算这东西长起来了。”她的双足点着石壁,使得绳索和石壁之间留了空隙,极怕绳索将石壁磨坏。
她的双手因多日攀爬山崖,肌肉酸麻,不住的颤抖,体力濒临透支。然而却又不敢偷懒,生怕晚了时辰,天大亮了有人撞破她做的事情,强撑着一口气埋头干活。好在这里人迹罕至,连野兽的踪迹都无半点,唯有山雀在黎明前的山林间啼叫,与她相伴,她在天不亮的时候爬下山崖,从没被人发现。
人在极累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是麻木的,她这几日,昼伏夜出,两只眼睛瞪得跟猫头鹰似的。
……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矮瓦房,吃了口米糊,食不知味,强撑着,将竹篾子码好,动手再制作一盏孔明灯。孔明灯分为四面,她先将白明简用过的宣纸拿出来,用米糊糊住宣纸和竹篾圈子的边缘。她制作的孔明灯不大,她点燃沾有香油的粗布,孔明灯底部升起的热空气,就使得灯体缓缓上升了。
她睁大了迷瞪的眼睛望着,她在孔明灯底部置放的粗布就拳头大小,不一会上面沾着的香油就燃尽了,灯身跌了下来。
她回头瞧了一眼,在瓦房前边的横梁上系着的旧衣带,它被风吹的曳曳飞舞,春季多刮东南风,岳麓山也不例外。她埋头用竹棍在地上画画写写,不停换算。白明简不在,她不必遮遮掩掩,将前世的看家本事全部搬了出来。
阿措此番做事,熬灯拔蜡,通宵达旦,感觉自己也如参加一场大考似的。她心里发狠:“我一定要考100分!”
在潭州城,第二场县试的考棚大门、仪门落锁,堂上有巡绰官击打云板,考棚即刻肃静,考试再次开始。
差役执着题目牌在甬道上来往行走,使得考生们看清题目。在白明简左侧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童生站起来,请求考官将题目高声朗读两三遍,等了许久,仍不见考官走过来,心中甚是着急,却又不敢离开座位。因为按照考场的规矩,一旦发现考生有移席,顾盼的行为,考场周围的兵丁,立即将人轰出考场,有作弊嫌疑严重的,带上枷锁压到县衙,根本不容争辩。
就在这位老童生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时候,终于考官踱着步走了过来。
巳时时分,考生们拿到考题已经两个时辰了,监考官持学政发下来的小戳子,盖在誊正的考卷上大约是在一百字左右的位置。不过这时候,许多考生仍是在素纸上打初稿,很少有人提前写完。
到了未时,龙门外击鼓三声,堂上巡绰官击云板三声,大声叫道:“快誊真!”
这时候,考生们无不心中一紧,加快动作,赶紧将草稿誊写在正式卷子上,白明简提腕书写,凝神静气,显得不急不慌。再过一个时辰,就听大门外再次击鼓了,两位受卷官从东向西收卷,不论考生是否誊完都必须交卷。
受卷官走到白明简跟前,随意瞄了一眼他的卷子,只觉卷子整洁,字迹漂亮,不免多看了他两眼。他递给白明简一个牌子,示意他离开考场。
受卷官每收一卷,发给考生一个牌子,牌子积到30人,考生们拿牌起身,走向大门。考棚坐北朝南,院北的正门叫做龙门,由兵丁把守。他们在出考场者出门时收牌放人。
县试的考试都是当天完毕,考生全部离开之后,受卷官检查试卷数量,并且在试卷的背后右角上弥封糊号,再加印确认。
“小心!”考生乌央乌央的离场,白明简见前面颤巍巍走着的童生几欲摔倒,赶紧扶了一把。他的记忆力佳,认得那人正是考试中要求考官高念题目的那位老人。
老童生老泪纵横说道:“老叟五十有余,应考三十多次了,这次好容易考到第二场,却自己误了时辰没有写完啊。这可如何是好?”
白明简没有说话,他回望着考棚大院的正门龙门,左右挂着对联。“寒窗苦读,三年灯火,厚望槐香故里,考院试才,五更凉风,只期光耀门眉。”童试仅是科举考试漫长征途中迈出的第一步,却有成千上万的人难以迈出这艰难的第一步。
到了晚上,县衙灯火通明。
县试是一县的重要政事,虽然县试每一场通关的人数都在减少,但是仍在千数之上,日夜判卷对于县衙官员和提学司的学官们都是折磨。八股文又叫做排偶文体,这种文体有明文限制,要求作者用古代圣贤的思想和口吻,不得越雷池一步,在形式上必须按照一定格式和字数填写,毫无自由发挥的余地。但它也有好处,它的规矩是定死的,只要其中一股出了毛病,便可废黜考卷,节约了大量的时间。
县令曹克正坐在议事堂闭目养神,看到呈上来的试卷时已经是四更天了。
“又是这个考生?”他让仆人沏了碗浓茶,准备挑灯夜战,刚看到第一张试卷上的字迹,就停住了朱砂笔。虽说考生们都用的是考试通用的台阁体,但每个人写出来各有细微不同。县令曹克正略略惊讶了下,这位考生是第一场正场考试的头名,没想到第二场考试,他的试卷还是第一个被呈上来的。
他作为县城的最高行政长官,学政教育自然也是他的政务范围。潭州城学风甚盛,他常去县学讲学,也指导过几个出挑的学生,似是没有见过有谁能写出这手漂亮的台阁体。
他翻了近三十张试卷,再反过来看头名的,仍然认定这个考生是最好的。“纯雅通畅,斟酌得宜,着实少见这种务实得到文笔。”
幕僚周青见到东翁的眼角带笑,也在旁凑趣。“东翁,第二场团案上还是首中‘此子’?”
曹克正咽了口茶。“中他,若他第三,第四场仍在十名之内,我当亲自修书推荐他进岳麓书院,精进学业。”
周青应是。“此子笔力虽好,文风有欠老辣,应是年纪不足的缘故。东翁既认可他是人才,何不多给些磨砺经历以成大器?”周青身为他的幕僚,佐理政府事务,一心为自己的东家着想。他想要这考生在应试路上多些波折,由东家施恩于他,日后东家在官场上也多了一份助力。
曹克正大笑道:“区区县试,有什么可磨砺的,此子自有青云之才,展翅何须再等时日。他若好,那便是真的好。此子年少更妙,谁不知出名要趁早呢。”他将浓茶饮尽,趁着精神见长,重新对着试卷定夺了一番,划下第一名至二十名,第二十一名至六十名,第六十一名至一百名的人员范围。
这夜过去,县试通过人数缩少至一百人,他们将参加第三场的再覆,根据县令划分的三个排名范围,他们的书题、赋题将会发生变化。
第二日,考生们围着考棚前,人挤人围着看团案,有人欢喜有人忧愁,第二场的千余人只取一百人,十比一的比例,太过惨烈了。
“我中了!”
“我没中!”
“我是第九十二名!侥幸!侥幸!”
“快看看谁是第一百名?谁坐了红椅子?”众人都往团案那儿挤。
每场考试出成绩叫做发案,出来的榜单叫做团案,榜单是圆式的,五十名以内为第一圈,之后的五十名为第二圈,是最外圈。第一名位于最中间的起始位置,只写坐号,不写姓名。而在团案上最后一人的座号下打一红勾,被人戏笑为“坐红椅子”。
当然,谁乐意被人笑话是最后一名呢,这个坐红椅子的人庆幸自己仍在榜单之内,早早就回客栈温书去了。
团案上,第一名仍然是这个“天字号捌”,他两场皆是第一,潭州县学里排头的几位学生摇头否认,这个考生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他们站在那里不肯离去,比所有人都好奇。
众人在团案前左顾右盼,叫喊起来。“天字号捌是哪位仁兄高才!”
……
然而,第一名和最后一名一样沉默,就算众人再怎么叫喊,也没有站出来。
众人的好奇心提到了前所未有的位置。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