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虽然是鬼胎化形,可他和在那黑莲池中碰到的鬼胎不一样,他心里头一直坚定的认为自己终究还是一个“人”的。彭先生是拿他当成人抚养,他也是按照一个人的样子从小长到大,那有什么理由说他不是个人呢?
虎子特别渴望生人的阳气,在他知道自己鬼胎的身份以前,目睹义和团杀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作为鬼胎化形的生人,只要一直吸纳人阳食人血肉,就能够轻易增长道行。
可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总归是要有些代价的。如果有一日虎子当真堕入魔道,吃人肉喝人血吸人阳气,他不但维持不住一个人形的肉身,神智也会随之渐渐失去。最终,他只能沦为一头只知饥渴不识廉耻的野兽。就如同他当初在鬼域之中所化成的饿鬼一样。
正因为是个人,也想一直做个人,所以虎子对很多事情都很克制。像今天这样,在这个小小的人造鬼域之中,将各种游魂吃下去的举动,放在往常,虎子是想也不敢想的。
放在寻常时候,他若是将什么鬼怪生吞了,下到肚子里去的可不仅仅是那些阴气、煞气,更有这些鬼魂不肯就此消散的执念与怨恨。不是什么人都能变成鬼的,非得是生前遭受了莫大的冤屈,或者是心里有什么念念不忘以至于都有些魔怔的,才有可能变作鬼。被各种鬼怪的执念怨恨侵蚀,要不了几回,灵台必然有损。积年累月如此下来,虎子哪怕坚守道心稳固,也会变做一个疯疯癫癫的痴傻。
可这里的游魂和外面的不一样。鬼域,也有叫枉死城的,和传说里面不一样,它可是不归阴曹地府管,纯粹就是祸乱人间一种所在。那“仙师”似乎是有所图,在虎子破去了无妄和尚做鬼王的鬼域之后,竟然是凭空生造了一个鬼域出来,又把吴春兰安排到了这里,做起了“鬼王”。
虽说这“仙师”足够丧心病狂,可人力搭建起来的东西,终究是比不得那些地上长起来的鬼域。乃至于为了方便操纵,这些游魂被抹去了怨念煞气,脆弱到一擦一碰,都可能被阳气抹除得干干净净。
没有怨念,没有煞气,那么这些连虎子都很难用眼睛分辨出来是人是鬼的游魂,可不就是一盘盘菜吗?倒也不是不能杀出去,也不是虎子不觉得恶心,可好歹是这么多游魂密密麻麻挤在这里,就算是虎子一刀一个,那也不知要杀到什么时候去了。若是施展什么大威能的法术,代价却又太大了,倒不如这么“吃”出去。
虎子也不去管吴春兰歇斯底里的咒骂,只顾着揽过一些游魂来,通通塞进嘴里。一边吃着,虎子还一边施展出变化之术,驭煞术凝结成的鬼体渐渐拔高,在虎子身后结成了一个虚影,正是那四臂八目的恶鬼像。这一回恶鬼像既没幻化出法王冠,也没有阴火凝结的法衣披在身上,甚至于那两瓶八角桶锤也不见了。待它现出身形以后,与虎子做了一样的动作,伸出四条手臂,抓过一大把游魂来,通通塞进它那张血盆大口!
一个小渔村能有多大?更何况这鬼域还没有覆盖整个渔村,只不过是围绕着鬼市入口的灯笼和缸,辐射出去数百步的距离,相较于天然形成的鬼域,实在是小得可怜,能容纳的游魂数目,自然也是少得很。
虽说虎子刚还觉得这鬼市里面好热闹,凭空多出了许多人来,可他吃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已经将这些游魂吃的七七八八了。
“小王八蛋!你……小道长,您收了神通吧。”吴春兰见一句句咒骂无果,竟然试着语气和缓地打商量,“小道长好本事,奴家自愧不如。”
虎子眉毛一挑,玩味地笑了一笑——放在他现在这张恶鬼面容上,显得十分阴森可怖——而后说:“怎么?这么就服软了?不再跳出来和我大战三百回合,拼一个你死我活吗?”
“奴家哪里还敢呢?”吴春兰轻叹了一声,“哎……小道长,我本是命苦的,落到了仙师那个老东西的手里,做什么也是迫不得已。不如这样吧,你我本没有生死的仇怨,我给您引个路,让您从这出去,您也放我一马。如何?”
随着吴春兰的话,远处一个幽魂竟自燃了,化成了一小簇蓝幽幽的鬼火,飘到了虎子面前,晃悠悠地在此处打转。虎子心下了然,这是吴春兰在给自己引路,跟着这一簇鬼火走,应当就能走出这一处人造的鬼域。
只是虎子对此十分不屑。他挥手将鬼火拍散,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要引我出去,而不是把我带进什么陷阱里面?我看起来像是心智有损吗?”
“小道长,我本意是要和解的。”吴春兰解释说,“这话不用藏着掖着。我都已经被小道长烧成一具骷髅了,这鬼域里的游魂也被您吃得七七八八,我说是还真有布置陷阱的本事,早就跳出来和您拼命了。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也是这么个说法。”虎子点了点头,而后话锋一转,“可你凭什么要我放了你呢?要知道,现在不是我出不去,而是我想要杀出去。你和无妄和尚不一样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口口声声说这里不是一处阵法,可终归是由阵法做基础的,要不然也不会凭空生一个鬼域出来。我猜测,你应当就是这阵法的阵眼。等我把这里的游魂全吃了,就相当于是杀灭了鬼域中所有的鬼众,到时候阵法崩塌,你这个做阵眼的是要魂飞魄散。”
吴春兰久久不语,虎子倒是不客气。他见着吴春兰没回话,顺手扯过一个游魂,作势就要往自己嘴里填。吴春兰是真的慌了,连忙道:“小道长,且慢!”
虎子停顿了一下,而后又把这游魂塞进了嘴里才答了话:“怎么着啊?你还有什么事情?”
吴春兰柔声道:“小道长,您是肉身进的鬼域,即便是硬闯出去,神魂也会受些震荡。我给您指条路,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您现在这样又是何苦呢?”
虎子闻言笑道:“非要说的话,这么个理,可是我不乐意。你把我拖到这里来,说让我走我就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碎催了?你得给我个说法才行。”
“那小道长,您想要怎么个说法呢?”吴春兰的声音一顿,可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从你刚才的话里,我听着你对那‘仙师’也很是不满呢。”虎子裂开了嘴,露出了满口獠牙,“告诉我那‘仙师’姓甚名谁,在明面上是个什么身份,学的哪家的法术,长成什么模样,我替你去出口气。你若是一一说了,此间事情罢了,我从这里出去以后,绝不回还。你若是不讲,我就继续吃,神魂震荡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你魂飞魄散才是要命。”
“小道长,您有些强人所难了。”吴春兰的声音低沉了下去,甚至都有些扭曲了。
虎子眉头一皱,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支在口外的獠牙,恶狠狠地说:“烟魂,照你这说法,你是不想说了?好硬气!”
“小道长切莫误会,您有所不知。”吴春兰赶忙好言好语地解释,“实非不愿,而是不能。自仙师捉了我以后,就在我神魂上做了道阵法,设下了禁制。这些东西我是不能宣之于口告于人的,若是说了出去,我也必然是魂飞魄散的下场。小道长您这么说,其实也是逼我死。”
虎子长叹一声,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我也就不强求你说了。”
“谢小道长恩德。”吴春兰大喜过望,又唤过一簇鬼火来,飘到了虎子的身前。
虎子“呵呵”一笑,挥刀将鬼火斩灭,又扯过数条游魂来,吞入腹中。
“你干什么!”吴春兰惊叫道,“咱们刚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你不是说不强求我吗?”
恶鬼像继续吃着,虎子的手停下来了,出言解释:“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好好的’了?我刚才说的是,要么你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要么我就杀出去,好是叫你魂飞魄散。你把我拖到鬼域里面,想要杀我在先。这世上许你杀人却不许人杀你,你也是好霸道。既然做了,就得想着我能不能把你弄死!”
“你!我咒你不得好死!”吴春兰也想不出什么污言秽语了,适才已经骂的够多了,只能是徒劳地诅咒虎子。
虎子多混不吝的性子?听吴春兰这么骂他,不怒反笑,说:“那我就承您吉言。只是我怎么死没有关系,反正你今儿个就得死,看不见我死的那天!”
语毕,虎子也懒得再和吴春兰扯闲天,手掐法诀,道了声“疾”。只见那恶鬼像四条手臂舒展开来,卷起了阵阵阴风。处在鬼域边缘,虎子没来得及的前去吞食的那些游魂,全都被恶鬼像卷到了手中,一把一把塞进嘴里。
随着恶鬼像的咀嚼之声,这片鬼域,渐渐崩塌。虎子抬头看时,正见得晨光熹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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