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枝头寒风绕,屋内烛火,照满面愁容。
本来前一夜就没有睡好,结亲又是比与人打一架更累的事情。伺候了赵月月的饮食汤药大小二便,虎子才是闲了下来,坐在桌前,望着这一对红烛发呆。
除却十七奶奶幻化的人形,虎子没切实的见过女孩子的身子,本还有些羞涩。可等到真的解开赵月月衣衫,心里却是什么邪念都没有了。照顾病人是一份苦差事,容不得太多的其它心思。
赵宝福原本出言威胁的内容,说是要扬出话去,让鬼家门在太阳山上无法立足。可没成想,虎子哪怕是结了亲,在这太阳山上,快要待不下去了。
刘老和陈班主是彭先生请来的,安姒恩和纳兰朗是在刘老那里知道的信。可橘金泽确实是不请自来的。漫说虎子被吓了一跳,就连彭先生也很是吃惊。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积毁销骨……这些词都说得是一个道理:唇是杀人的刀,舌是诛心的剑。原本安知府家的千金、纳兰小国公差来的人前来道喜,也只不过能说明鬼家门交游广阔,让人高看他们一头,可是橘金泽盛装前来,就让这事情变了味道。橘金泽一进门,还在席上的乡民,“呼啦啦”走了一大半!
再怎么说,哪怕安姒恩和纳兰朗是满人,乡民们也不能说什么——好歹是咱好歹是咱们大清国人们大清国人。更何况年前朝廷都准许满汉通婚了,怎么说也都算是一家人。可橘金泽……他是个小鬼子,还是在那小鬼子里面地位不低的人。他与虎子交往,怎能是不叫旁人说闲话?
如今昌图府那粮食涨价涨成这样,日本人是罪魁祸首,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却都对日本人恨得牙根痒痒。他鬼家门和日本人走的这么近,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有八九,跟那张大仙伺候老毛子一样,这鬼家门也做了日本人的走狗了!
想到这里,虎子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他先是被人当作了纳兰朗养的兔子,如今又让人当做了汉奸,别人在背后指不定怎么戳他脊梁骨!
事当前千头万绪,虎子心中不得宁静。所思所想无非两件事:一是找办法医治赵月月;二是找那刻石符的人,为赵月月报仇!
可胡传文也说了,神魂受损不是寻常药石可医的,全靠赵月月自己,急不得。而那石符……十七奶奶神通广大耳目众多,也没有寻到丝毫的线索,虎子虽然心急,却也对忽然寻到了这个罪魁祸首不抱太大希望。
低头看去,桌上摆着一个小信封——这是纳兰朗差人送过来的礼金。忙活了一整日,虎子都快把这个东西忘了。现在仔细想想,那差人话里有话。纳兰朗特意嘱咐了,不可转借他人之手,必须由那差人亲手交给虎子。想必其中是有些名堂的。
虎子也没去和彭先生商量,自行拆了信封,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倒在了桌上。统共有三张制钱票,一张短签。这三张纸钱票,一张一百两的,两张五十两的,拿在手里都轻若无物,虎子却觉着,这三张薄薄的纸片沉得吓人。
好大的手笔!不过是恭贺结亲的礼金,纳兰朗竟是拿出了二百两纹银。不愧是满人贵族,不愧是国公府的小国公,当真是视金钱如粪土,挥洒之如草泥。
等再看过这张短签,虎子不由得摇了摇头——这二百两银子,拿着可是烫手哇!
虎子打心眼儿里佩服纳兰朗敢造朝廷的反,敢和洋人对着干。革命党、团,别的不说,单就说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和洋人对着干,那任谁都得挑大拇指,个顶个全都是英雄人物!可这并不代表虎子心甘情愿为他们卖命。斩妖除魔,是他们修行之人的本分,可和人斗……不是!
先前两回,方学斌经由虎子的手给纳兰朗送信,算得上是有惊无险,并没有惹出什么里外瓜葛。不过这并不是说,由虎子去送这个信就能平安无事,没有丝毫风险了。团打得是革命党的旗号,现而今又是与义和团的“余孽”掺和在了一起,为他们办事,那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旦被官府发现,满门抄斩,先杀后审!哪怕弄出了冤假错案,往上面报一个杀革命党人,倒还能记上一功。
前两次是要从外面往里面送信,这一回玩得可更大了,是要虎子帮着纳兰朗和洋人接头!
这短签上写得分明,再过一个月,要来一个法国商人。明面上是要售卖布匹,实则是买卖军火!纳兰朗碍于身份,自然是不能直接和这洋人接触,而他身边的人也实在是不大保险。唯有虎子这个局外人,方才是适合在双方之间沟通。
虎子看完了这张短签,抖着手把它在蜡烛上焚成了灰,一抹脑门,擦下来一层冷汗。
这一回要是让人知道了,怕不单是满门抄斩,还非得是凌迟处死不可!团是个草台班子,虽说胆色不小,在旁处干过几样大事,在昌图府也曾联合造反的官兵杀过老毛子。可这其中多半是穷苦人家出身,没受过什么演练。据说打仗的时候,还有操着大刀长矛的。军火!现在团需要军火。有了枪,才能干出更大的事情来。
虎子有把柄在纳兰朗手上,纳兰朗也有把柄在虎子手里。但虎子是无求于纳兰朗的,反倒是纳兰朗,总是要提起虎子身上的绳儿,牵着他为自己办事。这一回他是给足了好处——可越是这样,虎子越是心惊。这说明纳兰朗下定了决心,绑也要把虎子绑在团的车上。
这件事非同小可!虎子思量着,必须要去跟自己师父商量一下。他揣好了那二百两的制钱票,来到了彭先生门前,一推门,却是和赵宝福夫妇打了个照面。
按理来说,这个时辰,赵氏夫妇应当在家。怎么还没走呢?虎子心想着,凑上前想着彭先生和李林塘施礼,问:“您这是干啥?”
李林塘伸手一指桌上的红本:“分礼啊!”
分礼,是当地婚姻的习俗。如果男方没能给够女方家里彩礼,女方家可以提出来,分润结亲的礼金。不过碍于面子,很少有女方家里真的会提出来。即使提出来了,也大多是在女儿回门的时候,由姑爷和女儿一起带过去,作为一个礼物的样子,送给女方的父母。既得了里子,也有面子。没听说过哪一家成亲的当晚,女方父母就来到婆家讨要分礼的。
李林塘这话一出口,赵宝福笑了一声,身子坐得直了一些:“我是这么想的,这来的客呀,多是我们家这边儿的。怎么说,我要分礼,也是不过分吧?这婚事里外都是你们操办的,这些钱咱们扣出去,剩下的,五五开帐,能分我们多少是多少。彭先生,您是读过书的人,肯定是不能骗我们。”
虎子扭过头去,一双眼直勾勾瞪着赵宝福,看得赵宝福都有些心慌了。他嘟囔了一句:“这孩子是啥意思……”
“我什么意思?”虎子心里有事儿,再加上本就对自己这个岳父不满,直接就炸了毛,“赵宝福!你是不是看黄丫头瘫了,你就急着卖女儿?赵月月是你亲闺女,是个人,不是个随便的物件儿,容不得你这么作贱。急忙忙把她赶出门,现而今还想着能赚多少是多少?”
赵宝福先是被虎子喝得一愣,再而想起了自己作为长辈的身份,板起脸来训斥道:“你怎么说话呢!”
“虎子!”彭先生也叫了虎子一声。
“爹,这事儿你别管。”虎子挥手拦下了彭先生后面的话,指着赵宝福得鼻子就开始骂,“赵宝福,你就是个老王八蛋!分礼是什么讲究?那是做夫君的拿不出彩礼的时候,新娘家找的填补。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你自己,我们礼节上什么地方差过你的?正礼三十两、喜糕三肩、蹄酒两肩,比不过大户人家的闺女出嫁,地主家嫁女儿也不过如此吧?都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来讨要分礼钱,你这不是在卖女儿是在干什么?”
赵宝福被虎子呛得说不出来话,赵月月的娘跟着打圆场:“虎子,你……”
“丈母娘,这事儿跟您没关系,让我把这道理说明白了。”虎子也没让赵月月的娘张嘴,继续说,“赵宝福,你自己也说了,这婚事是我们家一手操办的。请师父摆酒、买菜杀猪、聘媒人、布置喜堂、吹鼓花轿,没让你们拿一个大子儿。不瞒你说,我们不短这点儿钱,你那些亲戚,村里的各户人家,送过来的礼金我们还都看不上眼!咱非是要把这个道理说明白,你这个诚心要卖自家闺女的,哪来的脸,跟我们开这个口?”
赵宝福面色胀红,捂着心口大喊道:“我就是卖女儿了!分了礼,你把钱给我,我女儿就是你们家的人了!我没有儿子,我是绝户。我得给自己置备点儿养老的本钱。”
“好!这是你说的!”虎子走到桌前,三两下把那本礼帐撕成了片片废纸,端过了笔墨来,笔走龙蛇,写好了一纸契约。又在左手拇指上划了个口子,按在了纸上,把这契约和袖里刃,拍在了赵宝福面前。
“你……你这是干什么?”赵宝福心里害怕,他还以为虎子是画了张符,要咒他。
虎子冷笑一声:“这是卖身契!你不说是要卖女儿吗?你在这上头按个手印儿,我给你一百两银子,算上之前的礼金,就共是一百三十两,自此后,赵月月和你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赵宝福一时拿不准主意,看了看虎子,又看了看桌上的契,咬着牙说:“我不认识字,你……你设计害我怎么办?”
“村里头也有认识字的,我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诓骗你,我丢不起那个人!”虎子仍旧是瞪着赵宝福,“你按还是不按?”
“虎子,别闹了。”彭先生轻叹了一声。
赵宝福却是猛然抬头对上了虎子的眼神:“钱呢?”
虎子拿出了那张一百两的制钱票,推到了赵宝福面前:“你按了手印儿,这就是你的。”
赵宝福喘着粗气,抓起了刀,在自己手指上划了个深深的创口,按在了卖身契上!血溻透了纸的时候,赵宝福已经摷起了钱,拽着自己媳妇出了门。
“这老帮菜……”李林塘端起了卖身契,笑道,“怕是一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钱。”
彭先生微微眯起了眼睛:“虎子,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
虎子缓过了气,看了看彭先生,笑着说:“爹,我可能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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