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苑的姑娘们每日迎来送往,恩客颇多,这三楼小间里的摆设自然是不能和客栈一样,未必是要做的多宽敞,小屋也不过是一丈见方。进门里边先是见一个八仙桌,旁边不远便是卧榻,结鱼水之欢的地场。
只是这小间里的墙面和旁处都是不一样的。砖石垒墙,外面还要贴上一层柳木板,木板上凿了个千疮百孔,像是筛子一样,再挂上一层幔子,才算是齐活。据说这样的墙面能稀声,哪怕你在这屋子里头折腾的反了天了,只要不拆墙,隔壁的就是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到底是喝花酒的地方,在这一块儿做得是尤为精细。
虎子头一次来到这种地场,却是无心打量这屋里的摆设是个什么模样,净顾着吃惊了。
他被庆姑让进来,只见得是八仙桌旁一对男女,两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厮。见了这座上的男子,虎子手心都湿透了,千算万算,没想到是这么一号人物!不由得他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一句:“啊呀!怎么是你?”
座上的男子是个俊朗的公子哥儿,正搂着身边的姑娘把酒递到她的嘴里。不是旁人,正是纳兰仕横的次子,小国公纳兰朗!
见了这么个人,虎子能不害怕么?他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方学斌不但是自己暴露了,还把联系府内的事情败漏了出去,人家早就设好了圈套在这里等着呢!
纳兰朗见了虎子,脸上微微泛起笑意:“我就说是方学斌有办法,居然找了个孩子来送信。小兄弟,来来来,这边坐,用过饭再走。”
这一下虎子有点懵了。怎么个意思?这说话的语气,莫非纳兰朗就是方学斌本来要见的人不成?
他心下犹豫,正是进退两难的当口,却是见站在纳兰朗身后的小厮一抬手,露出一个黑峻峻的家伙来——枪!
得嘞!虎子没了法子,他再快,还能快得过枪子儿吗?人家也是有备而来,就自己鬼家门儿这里,还被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玩大傻子一样。再想想他也是有点儿窝火,自己涉世未深也就罢了,自己师父那么个老江湖怎么还这么莽撞,把自己给支出来了呢?
事到临头,退是退不的了,那就只能是迎头而上。虎子嘬了两下牙花子,再微微一笑:“小国公有请,小的却之不恭!”说完了话上前两步,大马金刀往那一坐,打怀里掏出半份信来,往桌子上一甩:“小国公,你自己看看,可是你要的东西。”
把信拆成两份装着,是李林塘给虎子出的主意,为得是多一个保命的筹码。虎子想想了想也就知道是怎么个意思了,自然是从善如流。
纳兰朗一时也是不理,反倒是身边那个姑娘拿起了信,拆开来迅速地翻阅了一下。
“不对!”那姑娘厉声道,“这不是咱们的封口,这信被拆开过。而且……地图和名册都不在。”
这姑娘话音未落,那边枪就顶在了虎子的脑袋上。纳兰朗浑若未见,反而是自己一边吃着,一边招呼虎子:“小兄弟你辛苦了。来来来,吃菜吃菜,这春风苑虽然是花酒楼,可是菜做得不比寻常的酒楼差,你来尝尝。吃完了也跟我们说说,这东西怎么成这样了?”
人怕到一定份上,就没知觉了。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叫“舍尔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虎子明白自己师父应承下来的事情,犯了杀头的罪过,也明白在这里一个不慎,脑袋上就得出一个血窟窿。可是越这样,虎子就越发的浑不吝了。你混?我比你混!
想通了关节,虎子提了一口气上来,模仿着李林塘的做派,伸手扯下来一条鸡腿,大嚼大咽。吃到一半,一边用指甲剔牙一边说:“小国公,您先别问我,爷们儿我问你点事儿。”
纳兰朗笑得更开心了:“好啊,小兄弟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就是保不齐我告不告诉你了。”
“那行,”虎子心一横,心想今天折这在这里也得做个饱死鬼,一边吃一边说,“你是团的?”
“是。”
“这妓院的老鸨子、大茶壶、你身边这姑娘,都是团的?”
“大茶壶不是。”
“厉害啊!你们在这儿演几天的戏了?”
“我声色犬马,往返勾栏,这样的时光已经有四五日了。”
“你们弄得这么私密,想来真真是不能叫人知道的。你们会不会杀我灭口啊?”
“如果我们杀小兄弟你灭口,拿我们和那些匪类,有什么区别?问完了?”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虎子已经把鸡腿啃了个干净,他觉着噎得慌,又盛了一碗汤吸溜:“问完了,到你问了。”
纳兰朗从姑娘那里接过信,放在了自己面前:“四个问题。方学斌怎么样了?信为什么被拆开了?余下的信件在哪里?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虎子吃得不急不慢:“这可说来话长了,我就长话短说吧。我们救了方学斌的命,方学斌被通缉就抓了我这个小碎催给你们送信。拆开来是他自己干的,为得是叫我们相信他是团的人。剩下的信在我这里,但不在身上,小的要是能活着离开这儿,小国公您自然就能拿到剩下的部分。”
“小兄弟,还有一个问题呢?”这会儿,说话的是那个姑娘。也不晓得她是不是做得真的风尘女子,说起话来,那小嗓子挠你的心窝儿。
虎子那是见识过十七奶奶的,对此是巍然不动。他嘴里就一直有东西,拌着肉末子说话:“这位姐姐,小国公那是什么人?我一个凡夫俗子,怎能是入了小国公的眼睛?我曾远远见过小国公的威风,这才是认识了小国公。小国公肯定是不能认识我的。”
“哦。”纳兰朗点点头,“那就许是我记错了,只是小兄弟高义,请不要慢待了方兄。小岳啊,把枪放下吧,你吓唬不着这位小英雄。”
叫小岳的那个回了个“是’,就把枪放下来了。虎子抱起了汤碗掩面,假做喝汤,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后背都湿透了。
他心道:我是真不会亏待了你那个方兄的,回山上我先揍他一顿出出气再说!
“小英雄,”纳兰朗倒了一盅酒推了过来,“还不知你高姓大名呢,饮下了这杯酒,我纳兰朗认你这个兄弟。”
上一次喝酒的教训是犹在眼前,虎子其实对酒还是有点打怵。但是这一次又没有付道人在,就应该是没问题的,况且这次推过来的不是酒盏,而是酒盅,要是不喝,先前演出来的不就算都作废了吗?
虎子把酒端起来:“小国公,我不敢认你这么一位高门贵人当兄弟,我怕折寿啊。您不认识我,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是再好不过的。出了这个门,你我还是今天晚上来这儿寻乐子的恩客,抢过一个姑娘,我没抢过您,结了。”
说完,一饮而尽!
那酒是上好的高粱酒,**辣滚着心胃,虎子强忍着没做出丑态来。把另一只鸡腿掰了下来,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小国公,这位姑娘,这位大哥,咱们就此别过。山高路远,后会无期。”
这哪能让他走了?还有剩下一半的信在他那里呢!那唤作小岳的便是又要掏枪。
虎子先前退了两步,已经是把身子向着小岳贴了过去,这是他做下的防备。适才是没想到他们端着枪,这一回可就不一样了。席间虎子观察地仔细,这三个人没有一个是带着武艺的,我快不过枪,我还能快不过你?
虎子身小体轻,向后一靠,狠狠一肘打在了那小岳的命根子上。小岳登时折成了虾子一般,蜷在了地上。虎子又是反手一捞,便是把枪攥在了自己的手里。他拿起枪来摆正,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照着座上的两个人比划。
好家伙!纳兰朗总算是笑不出来了:“小兄弟,你悠着点,切莫一失足成千古恨。”
虎子哈哈一笑:“被枪指着的滋味好玩儿吗?啊?奶奶的!我他娘的问你们好玩吗!”
“不好玩!不好玩!”那姑娘抖成了一团,小脸都吓得没了血色,“是我们错了,小兄弟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啊!”
虎子不慌不忙啃完了这条鸡腿,长出了一口气:“告诉你们知道,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老子冒着杀头的罪过给你们送信来,不求你们感恩戴德吧,好歹拿出点儿好脸色来。娘的,以后小爷我可不跟你们团打交道了。小国公,你自求多福吧!”
“啪啦”一声响!虎子手快,纳兰朗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屋里头就没了虎子的影子。桌上被摔了两个物件:油纸包好的半封信,还有那把枪。
纳兰朗把枪拿起来,却是见枪管里被赛进去了一截鸡骨头。他伸手拔了两下,却发现这鸡骨头像是浇筑在了枪管里,纹丝不动。
他身旁的姑娘见了也是惊异:“这少年好身手!纳兰,你真的见过他吗?”
纳兰朗叹了口气,点点头:“我认识他。他叫彭虎,是个道家弟子,在太阳山上住。姒恩跟我说起过他,我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可惜了,得罪了他,不然,让他参加革命多好。”
那姑娘一笑:“难。”
虎子翻身出了门,径直就往外走,都没搭理那个老鸨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外面龙蛇混杂,决计不可能都是团的人,他早走一些,就早安心一些。
都说无巧不成书。虎子刚出春风苑大门,便是叫一个人扼住了手腕:“虎子!你小子怎么在这儿?”
虎子抬头看,这人七尺来高,方面阔耳五官周正,那腰板挺得笔直,正是戏鼓楼的刘淳!
刘淳瞪大了双眼,厉声道:“好啊,我说你怎么在戏鼓楼待了一日,到了晚上才鬼鬼祟祟跑出来?你只说是彭先生交代你事情,却是来这里找乐子来了。与我走!今日我便是要代彭先生收拾你!”
虎子心里也是泛苦:这叫怎么个事情?来这干什么是肯定不能说的,那就是长了八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戏鼓楼今天休戏,刘淳又是没有家室,来春风苑在正常不过,可是怎么偏偏就撞上了!
也不由虎子分说,刘淳拽着虎子,就回了戏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