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鼓楼即是戏班,也是戏园子。这地方打开大门做生意,没有拦着不让人进来的道理。可是到底是晚上开锣,哪有大白天往人戏园子里头闯的?而且看库哈这个神情,不像是来的善茬。
“怎么回事?”陈班主起身几步迎上去问,“谁来了?什么事?慢慢来,说清楚。”
库哈在衣襟上蹭了两下掌心里透出来的汗水,抖着声音回道:“不知道,来了两个东洋人,进了前廊却是不进楼里头,劝不走!说是要……找‘彭少爷’!”
陈班主一握拳头,心里头突突了两下:“日本人?彭先生,您还和东洋的人打过交道?”
李林塘这边纳闷呢,也问:“师兄,还有人叫你‘少爷’?”
赵善坤那边还没缓过劲来呢,李林塘一拍虎子后背:“去!带着你师弟跟小九躲后面去。”
虎子那边还生赵善坤的气呢,没动手,是小九伸手把狗子拉起来,拽着他一同躲进了后堂。
彭先生努力思索了片刻,实在是想不起来什么地方招惹过日本人。而且这些日本人都是刚进城来的,怎么能到戏鼓楼来找自己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彭先生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着陈班主一拱手,“我得出去看看,保不齐是一桩麻烦。只是连累了陈班主,我于心不安呐!”
“哪里的话,”陈班主伸手一请,“也是寻到我的地头上来了,同去吧。”
橘金泽在门口等得有些不耐的时候,眼见得前去通报的那个小厮出来引路,后面跟着三个人。他一愣,心想这是通报错了人吗?
彭先生走在前面,见了眼前这两人更是疑惑了。一个微胖的中年汉子,一个蓄着长发的俊俏少年,这两个人都是不曾认识的,不似是有什么瓜葛。
“几位好,”站在少年身后侧了半个身位的男子开口了,汉话说得略微生硬“这是我们的橘金泽大人,是受天皇委派的随军神官。”
几个人一听这个有点了不得,好像这个少年在日本人那里的地位还不低,那就是更不能招惹了。于是纷纷行礼,算是见过。
“不知神官大人前来,有何见教啊?”到底是陈班主的低头,还是得他先开口。
“你们不是我要找的人,”橘金泽眯着眼睛,“这里是不是有个彭少爷?”
彭先生心里明了,这人找的许是虎子吧!彭先生有些担心,他害怕是虎子在外面惹下了什么祸来,人家找上门了。但是人家找到了这里,那就是肯定人在这里的,推搪说不在不妥,但要是不问明白了,彭先生也不放心。
“是有这么一个人,”彭先生一拱手说,“如果您找的这个人叫彭虎,那他是我徒弟。若是他给您添了什么麻烦,请您与我说了,怎么赔偿,我一应接着。”
是叫彭虎!橘金泽那一日和虎子打了个照面,只记得他是姓彭,却忘了名字,被彭先生这么一提便是想起来了。眼前这个人是那个少年的师父?橘金泽起了玩心。
“这个人是叫彭虎,我记得了。”橘金泽笑道,“他偷了我镇鬼的紫妖符葫芦,我来找他要!”
后院里一众科班弟子操演得正忙。各自的教习带着,打把势的、念唱词的、倒立的、舞兵刃练身段的,干什么的都有。小哥仨在屋檐下坐了,虎子扭着身子不去看赵善坤,小九也只能是好言好语地劝慰着狗子,一时间没什么好办法。
楚安走过来一屁股坐下:“怎么着了这是?早上来时候不还好好的嘛?小虎子这脸怎么拉得跟山似的?”
“师兄弟俩闹别扭呢,”小九伸手一指赵善坤脸上肿起来那一块,“小的刚让自己师父教训了,大的置他的气,我劝不过来了。”
“这有什么呀!”楚安一拍大腿,“同在一门里,哪有是牙不碰舌头的?为人兄长的要大度一点,年岁小的吃一点教训,都是一门的师兄弟,还能有解不开的愁?吃了师父的教训,认个错低个头,这事情就烟消云散。你们俩看看我科班里这么多弟子,哪一个是没挨过揍的?可心都是好的,这些弟子里头若是有一个说就为欺负旁人过活的,早让咱打残扔出去了。”
“楚师傅您不知道,”虎子嘬着牙花子,两眉毛拧了一个疙瘩,“这孩子他……哎呀!算了我不跟您讲怎么个事儿了,恶语伤人六月寒,我现在心里头坠了块冰疙瘩,说不上的难受。”
“嘿!你这孩子怎么还不听劝了呢?”楚安伸手在虎子头上一戳,“你置气能置气一辈子?我跟你说啊……”
他这边话音没落,库哈便是打前边匆匆跑了过来,跑到虎子身前:“小道长!您赶紧避一避!前面那两个日本人,是来找您的的麻烦的!”
虎子脑袋嗡一声响,心说我什么时候招惹上东洋人了?不过事到临头,来不及多考量,一拍小九肩膀,指着赵善坤说:“带这憨货上楼,我出去躲一下!”
说完话就是要紧跑两步,翻出院墙去。
“哪里走!”忽而一声大喝响起,竟是个少年提刀而入!
院子里这时候可是有不少人,这少年一看就不是善茬!他手拎着明晃晃的兵刃,要做什么不知道,但是躲了应该是没错的。霎时间闪出了一条道来。
人家找上门了,再躲就不是个事儿了,总不能是把后背露给对家。虎子心一横,转手一抖袖子——摸了个空!
他自己的袖里刃给了赵善坤了,现在那把匕首应该还是在戏台那边的茶间里扔着呢!再抬头一看来人,虎子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个日本的小道士吗?这怎么回事儿?但眼见着是三两步便要冲上来,容不得他多想,没有兵刃的虎子一时心急,甩出了一道“暗器”!
这暗器也不是旁的东西,乃是那日在鴜鹭湖边的树林里,橘金泽留下的那一枚紫皮小葫芦!
这东西应当算是一件法器。东西不大,虎子觉得它精巧,又很是喜欢,都放在随身的荷包里。当初在鴜鹭湖种种他没跟彭先生提过,就是害怕这个精致的小葫芦叫彭先生收了去。
而今见橘金泽举刀冲来,他忽然就想到了这个物件,当做暗器打了出去!
来物飞得快,橘金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是有一样东西要袭想自己的面门!看不清是什么物件,但想是暗器,橘金泽自幼修习着许多的功夫,都记在筋骨血肉里了,下意识挥刀劈斩,便是将那紫皮小葫芦砍成了两半。
葫芦破裂了不打紧,里面的鬼物可是放出来了!此一时正是刚过晌午没多久,天光正明,太阳光撒在庭院里暖人身心,周围还有这么多半大小子,全是童子身,阳气炽烈!
那夜行游女刚觉得牢笼破碎,是自己逃出升天的时候,却是一见天光,身上本就残破不堪的血肉,“呼啦”一下燃起来,火光冲了老高!
吃这一痛,它便是想要躲避天光,顾不得房檐下站满了人,便是想图一时半刻的清凉,向着人群冲了过去!
虎子瞪大了眼睛,心似火焚——这鬼物要伤着人!不假多想,甩出来几张道符,便是要作法除鬼!橘金泽也是吓了一跳,千想万想想不到这虎子会把那枚葫芦当暗器丢过来,这要是伤着了旁人,那算得上是坐下不小的罪孽!他也是转刀而向,手成剑指念咒,要降了这个夜行游女。
正是这当口,忽而一道阴风起!滚滚黑雾自地下袭出,幻化成了一条头张怪角的巨蟒,血口大张,一口就将这夜行游女吞入了腹中!再而贴地疾驰,复幻化为滚滚的黑雾,融进了手成剑指的彭先生身子里。
待黑雾散尽,院子里空空荡荡,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橘金泽呆愣愣转头望过去,正赶上彭先生张开眼睛。目光交错,彭先生眼里透出的精光震得橘金泽浑身一抖!这时他才发现,冷汗已经自背上渗出,打湿了自己的衬衫。
橘金泽扪心自问,如果刚才这一招是对着自己杀来的,他有把握活下来吗?没有!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橘金泽的身体兴奋地微微抖动——这才对!这才是他想来大清国看到的、体会到的。大清国里终究是有这样强大的修士的!这种将阴阳五行的力量演绎到似仙非人的境界的修士,才可能教导出像彭虎那样优秀的弟子。
“神官大人,未免有些过分了。”彭先生面色阴沉似水,这个少年神官的所作所为让他十分的厌恶,“就算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也应该按先前说的,由我这个做长辈的与我家弟子交涉。您忽然对我弟子出手,于情于理,都不太说得过去吧。”
眼见的彭先生身边气浪翻滚,这是做好了准备。若是有一言不合,刀剑相杀的时候,他便是能以雷霆之势出手,尽量保全科班里的这些常人。
“这位修士,请注意你的言辞!”那微胖的男子厉声道,“橘大人身份尊贵,你们这些支那人要对他保持恭敬的态度。”
“贺茂赤人!”橘金泽大声呵斥道,“没有你说话的资格!”被叫做贺茂赤人的那个微胖的男子,赶忙躬身行礼,不敢抬起头来。
橘金泽收了刀,上前两步,对着低头行礼:“这位前辈,是在下的过错,请您原宥。我与彭君并没有纠葛,上一次晤面,其实是很愉快的。在下年少贪玩撒了谎,对您和这里的其他人造成了困扰,我心十分不安,请前辈接受我的歉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彭先生也是没了脾气。当真能训斥他吗?那个叫贺茂赤人的都说了他身份尊贵,相比在日本人那里是个重要的人物,彭先生还真拿他没办法。
周身鼓荡的阴气渐渐散去,彭先生叹了一口气:“未曾伤人,无妨。”
橘金泽得了彭先生的话,直起身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眼睛眯成了两道缝。他转回身来向着虎子一点头:“彭君,自鴜鹭湖一别,我很是思念你。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我要在昌图住一段时间,咱们还有很多机会比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