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门来,仍是上次见过的那个门房在前引路。这一次却是没再穿过月亮门,就在那莲花池子旁的小亭里,已经是有三个人落了座。一个安知府、一个仍粘着胡子在脸上的张黎,还有一个束着高高田螺髻的道人。看到席间只有这三个人,虎子长呼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想着不必应付安姒恩,他心里还是轻松了不少的。
走到近前,虎子将那道人的面相看了个清楚。他头发花白,两道剑眉入鬓,眼睛不小却是四白眼。两颊圆润,颧骨微凸,鼻子生得又高又大,上嘴唇薄,下嘴唇却厚一些,又留了三缕胡须,长长的荡在胸前。穿着一件立领青灰色的道袍,正与张黎谈笑。
走在前面的门房先行通传:“张、彭两位道长到了。”
听得门房的声音,三人转回头来,安知府起身迎接:“二位来了!”虎子同张大仙一起拱手见礼。张大仙说:“安知府设宴相请,我们两人却是最后到的,实在是有失礼数,望安大人您原宥则个。”
“这是哪里的话?”安知府走上前来拍着张大仙的肩膀说,“我们也刚刚落座不久,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若是心里过意不去,一会儿你们二人自罚三杯便是!”
张、彭两人只得称是。再走到席间,那道士和张黎也都站起了身。“来来来,云兄,这就是我与你曾提过的少年英雄与那个出马弟子。”安知府向着那道士介绍道,“我不太清楚这二位的门派路数,便是你们自己来说吧。”
那道人手抱了个子午诀,先开了口:“两位道友请了。吾乃龙虎山正一道弟子付开云,常年在世修行,有称我开云真人的,也有叫我付道长的,两位随意称呼便是。请教两位道友师从何门,如何称呼啊?”
龙虎山!好大的名号!
龙虎山本在江西鹰潭。传说西汉宰相张良的八世孙,正一道开山祖师张道陵,曾在此炼丹,“丹成而龙虎现”,山也因此得名。而后张道陵第四代孙张盛,在西晋时赴龙虎山定居,此后张天师后裔世居龙虎山,这山也自然成了正一道的座处。传承一千八百多年的仙山,那老祖可是有记载的白日飞升成仙的人物。
但是有一句话,叫做“出马仙不过山海关,茅山龙虎不见关东天”。
怎么讲呢?东北是块风水宝地,虽然冬季苦寒,但是土地肥沃,且滋养出了种种鬼怪精灵。这些鬼怪精灵里有作恶的,但绝对称得上是万中无一。关外有黑妈妈镇守,这些妖精们要想过得安生,就得按部就班修行。好生修行的妖精那就算不得是妖精了,那叫仙家!有的做了出马仙,有的做了保家仙,和关东人相处十分融洽,处处透着人和精怪之间千百年来相互传承的一种默契。
那龙虎山上的道人和茅山术的传人可不这么看。关内地大物博,却是没有一个向善的大妖能镇守一方,统领万千妖修不作恶的。于是乎有些道士们就刻苦修炼了捉鬼降妖的法子,杀鬼灭邪、斩妖除魔,守护一方平安。这和关东的格局是不融的,干脆两方互不侵扰,你别到我的地盘来,我也不到你的地场去!
这其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若不然一个立志战尽天下妖魔的道士同一个抬了大堂口的出马弟子见了面,那还不是得斗个你死我活?
不过这付道人笑容可掬地和张大仙、彭虎子打着招呼,想来不是那种“”的人物,于是乎张大仙也就放下了心来:“付道长请了。我姓张,是个出马弟子,清风碑王的掌堂教主。自打出马以后也没有人称呼我的本名了,我这么一个跳大神的,您若是不嫌弃,叫我‘张大仙’就好。”
虎子这边也是结了个子午诀,恭恭敬敬地低头:“俗世道家弟子彭虎子,见过一正道仙师。”
“落座落座!”安知府招呼着,“我请的松鹤楼的厨子,一会儿酒菜就该上桌了,咱们就别站着聊了。”于是一行人点头称是落座。
一行人坐了下来,付道人捻须笑道:“让诸位见笑了,我在山修行的时间是不多的,生平所愿就是走遍这神州的名山大川。此行东北,一是探访老友,二是想多结交同道朋友。得见几位,真是生平所幸。”
“付道长言重了,”张黎接过了话头,“我们诸葛门也本是避世不出的,却也出了我这么个喜欢游走四方的弟子,这都是个人的脾气秉性不同,有何见笑之处呢?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安知府。”
安知府点点头:“请讲。”张黎说:“这付道长道骨仙风、眉目间仙气不绝萦绕,一眼望去便知是一位得道高人,怎的前些日子,不请道长出手,还要破费寻我们几个外人呢?”
“哈哈哈哈,”安知府听了伏案长笑,“张真人你莫要嗔怪!我这位云兄当真是野鹤闲云,也不知哪来的许多银钱,就是能四处游走,昨日里来前,未曾与我递过书信,我又怎会知道他要来呢?”
“说到这件事,我倒是有一个疑惑。”付道人盯着虎子缓缓开口,“我听闻这位小道友年纪轻轻法力高深,能传唤鬼神为己所用,更是将我家世侄失掉的阳气结丹带了回来。这真是宛若神仙的手段啊!不知小道友师从何人,修炼的那一路仙法?”
“道长您太抬举我了,事情混不是那样!”虎子微笑着摇了摇手,“这事情我只是穿针引线,怎敢居功呢?这安衙内是被一个作恶的狐仙迷了心窍,那狐仙每日夙夜前来盗取真阳,偷偷结丹,想要以戕害人命来修行。我焚烧黄表,叫来的也不过是以前有过一点小交情的仙家,让她帮忙询问。等我见到那作恶的妖精时,已经是被族人惩戒了家法,老狐仙将阳元丹还了,不过如此。”
这一番话,是虎子事先想好的托辞。不仅是和付道人这么讲,他也是同张大仙、安知府、张黎这般说的。他总觉得和十七奶奶这样声名在外的大妖精扯上什么关联不是好事,怎么个不好法他又说不出,干脆就是编了一段瞎话,随便糊弄。
要是细细考究,其实他这一番话是错漏百出的,毕竟那安衙内是中了术法,不是有个狐仙来盗取真阳,有个懂行的用法术查验便是能发现虎子言语中的破绽。可是安衙内现在已经康复,想必那付道人不会如此无聊,去做那些事情。
说话的功夫,付道人刚要追问,两个帮佣抬着一个大盘走了过来,放到了桌上。那盘上扣着一个竹筐也似的物件,里面是什么看不清楚,只能闻到丝丝缕缕的肉香自其中传来。
“来来来,边吃边聊!”安知府招呼众人,“这是一道稀奇的菜,你们猜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付道人捻着胡子说:“我是修道之人,你是知道的,所以必然不会弄些牛、蛇、龟、鹤一类的东西。可咱们又是十数载未见,按你的秉性应当是寻了什么奇异的山珍。我说的是也不是?”
“错了,你猜错了!”安知府拍着手叫下人掀开了竹帘,这盘中竟是盛放着一个炙熟了的全须全尾的小猪。
“这……不就是将乳猪整个烤了吗?”张大仙惊道,“这松鹤楼里的大厨做来也没事么不同,怎么算是稀奇呢?”
安知府说:“我这老友不能吃蛇肉,其实是可惜的。松鹤楼最出名的应当是烹调蛇羹,可是这道‘去红小猪’却是一点也不比那蛇羹逊色。”说着安知府一下筷子,夹出一片晶莹的肉来、原来这猪皮虽然是整个儿的,里面的却是切割好了,做了个完整的样子填充了回去。
“血是个好东西,但是味道极难调理,要么就极其充盈,要么就干脆一点不剩,才能出好味道。”安知府显然是个老饕,讲起饮食头头是道,“寻常温水放血,怎么能放干净?松鹤楼的大厨奇思妙想,竟是想到了一个好法子!这‘去红小猪’要选未满月的乳猪,再挑上百来条蚂蟥,小猪活着的时候就将它放在盛满蚂蟥的木桶里,让蚂蟥将小猪的血吸得一干二净,再来处理下水,烹调味道。你们看,没有血的肉,才能如此剔透,入口的香味,是寻常的乳猪比不了的。”
安知府当真是把这道菜烹调的手法介绍的清清楚楚,听得虎子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百来条蚂蟥吸过血的乳猪,这安知府当真能下的去口?
想到这里,却是见付道人、张黎、张大仙纷纷动筷,夹了些肉填进嘴里。
“当真是好味道!”付道人赞道,“所谓世间万物莫不有道,着烹调便算得上是‘餐道’了吧。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松鹤楼的大师傅无论想法还是技艺都算得上是不同寻常了。谁到关外人不通风情呢?这位大厨想必就是一个雅人!”
说到这里,其余人皆是高声附和,单单虎子额上都冒了汗下来!这些人都疯了不成?虽说养殖牲畜就是为了得血肉饮食,可是这般残忍的屠宰,虎子还是还是觉得,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