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节(1 / 1)

她的脸上有些血迹,但久经沙场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别人的血,她的衣服上也有血迹,手里拎着的刀子也有血迹。

“女郎——”

那鸦羽一般美丽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却并不是对他说。

她回到下邳时,还是下午,天气热极了,蝉在树上疯狂地叫。街上有小孩子拿了根竿子去粘那蝉,竿子细细长长的,她路过时看一眼,便会转开目光。

这样的天气里,猪肉都只能放在井中或是地窖里拿冰镇着,但猪下水即使这样镇着也会很快不新鲜,所以这些东西干脆拿出来摆在案板上,折价出售,有穷人图便宜,过去翻翻捡捡那些血淋淋的,仿佛前一刻还在热气腾腾的肠胃,她路过时看一眼,也立刻转开了目光。

这个世界一夕之间变了个模样,又或者是她自己变了,因此看到什么都会无端生出联想。

泥泞的地,青色的竹竿,雪亮的刀,还有鲜血淋漓的动物内脏,她看到什么都会想起那场战争,想起她将那把刀捅进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肚腹里的感受。

“我现在终于知道,阿兄为何不愿我从戎。”

同心跟四娘上街去了,有支商队自兖州而至,其中的针线商人带来了许多新鲜样子,同心对此很感兴趣,一定要去看看。

家里只剩下小郎带着阿草玩,以及阿兄。

“战争总是会改变一个人。”阿兄如此说道。

“阿兄是如何忘了那些事的?”她这样问道,“我晚上一闭眼,便能见到那一日的情景。”

“我忘不了,”他说,“我只是告诉我自己,不要被它改变太多,至少我最看重的那部分,不能被它改变。”

“……最看重的?”

“‘我’之所以是‘我’,不是别的什么人的那部分,”阿兄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家阿兄其实一直很不会说话,偶尔说得很含糊,偶尔说得很缥缈,经常说得不礼貌,于是总会将人噎得说不出话。

但陆白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懂了,阿兄。”

“那就好,”她家阿兄温和地说道,“还有件事想同你说,阿白。”

“什么事?”

“我是个女人。”

“……阿兄?”

“我是个女人,”她家阿兄……或者是阿姊,那样严肃而期待地,又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之前我是女扮男装,阿白,你懂吧?”

陆白被噎得长长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那些肮脏的,残酷的,血腥的画面一瞬间被这个惊人的消息击穿了,自脑海里驱散了。

她过了很久之后才回了一句。

“……我不懂啊!我怎么可能懂啊!阿兄!不!阿姊!”

……虽然说这个话的时候有点尴尬,但总归还是,还是说出来了。

陆白的表情像是短暂地崩溃了,宕机了,捂着脸不知道想什么。

最后还是接受了,并且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喉咙,恍然大悟。

“我就在想,”她说,“阿兄那般不贪恋美色,到底是因为眉娘姐姐,还是因为阿兄就是不好此道!”

“换个话题吧,”陆悬鱼尴尬地说道,“换个话题。”

健妇营用她们的表现换来了奖赏,抚恤,以及分发武器的各项待遇。

但下一步究竟要如何呢?

“阿姊是要一支亲卫队吗?”

“嗯……嗯……”她想了想,“你想来吗?”

“我可以分阿姊几十人,”陆白说道,“但我的健妇营不能去。”

“……为什么?”

“阿姊是天下无双的剑神,她们跟在阿姊身边根本起不到护卫阿姊的作用,”她说,“就同世家贵女身边的那些婢女们差不多了。”

“不好吗?”陆悬鱼问,“我总能让你们安全一点。”

陆白沉默了一会儿。

“送我回来的路上,那位偏将十分客气。”

她觉得陆白还有些话没有说完,便静静地听她继续说。

“其实我去的时候,他便很客气,”陆白微笑道,“我生得美,又是阿兄……阿姊的妹妹,那些男子或是心生爱慕,或是敬阿姊的地位,总会待我很客气的。

“但那种客气……并非是对我一人的。”她斟酌着言辞,“若是换一个美人,或是换一位将军的女眷随军同行,他们也会待她很客气。

“但我回来时,偏将待我客气极了。他问我究竟如何想出了那样的计谋,又是如何能令这支小小的军队不曾溃退。”

“你做得很好。”陆悬鱼说了一句。

“我想保护阿姊,那天与阿姊提起要建健妇营时,我确实是这样说的,”陆白说道,“这是我的真心话,但并非全然为此。”

“……啊?”

“大父曾与我说起过史书上的许多名将,”陆白静静地看着她,“我那时只当做故事来听,见到阿姊,我才知道那些人是真真切切活过的,因为阿姊将来必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我心生羡慕,也想如此。

“阿姊啊,我是女子,生来柔弱。寻常人想来,我若想青史留名,不过是倚仗嫁一个好夫君,生一个好儿子罢了。”

陆白靠在凭几上,阳光落在她的衣袖上,看起来柔弱极了。

虽然柔弱,眼里却带着与少女不相符的野心。

“但我想要试一试,看看后世史官也好,文士也罢,书写名将风流时,能不能留下我的名字。”

第169章

有那么句话,叫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虽然有点主观,但大差不差。某种意义上说,评判一个人适不适合从戎也是这种方法——打过一场恶仗,活下来的就是胜者。

因此数月前陆白所承诺的那些事,她的确已经做到了。

这支小小的女兵队回到下邳之后,立刻有二三十人要求离开,陆白都同意了。

但有更多的妇人想要加入。

因为胜利与威名,更因为奖赏与抚恤。

这个时代的妇人的忍耐力是陆悬鱼所不能想象的,因为频繁的战乱与劳役,她们的丈夫经常无法留在家乡,因此白天要在农田劳作,夜晚要纺织缝补,抽空还要侍奉翁姑,照顾孩子。

她们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劳作,即使这些劳作收益甚微,但只要能活下来就好,她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因此偶尔会发出一两声牢骚,一两声悲叹,但她们没有更多的余力用在发泄上,她们仍然会低头继续劳作,像田里的耕牛一样,劳作到死。

而士兵的抚恤金相对她们的劳作而言是极高的,除却一笔立刻发放的钱帛外,还会持续给阵亡士兵的家属五年米粮,这是许多平民妇人一辈子没见过的巨款,因此立刻吸引了许多人的瞩目。

而那些活下来的妇人也都获得了一份犒赏,她们当中许多人是从来不明白什么是“私人财产”的,现在拿了钱回家,翁姑的态度也变了,丈夫的态度也变了,不少妇人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这是卖命钱!每个大钱上都沾着血!”那些退出健妇营的妇人这样评价道,“可不能赚这样的钱啊!”

有了这样的指责之后,想要加入健妇营的妇人就更多了,甚至有许多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儿——她们通常是家人养活不起,想要给她们卖去世家豪强做婢女却遭到拒绝,又不忍心,或是姿色的确不足以卖去做妓子的女孩儿——来到健妇营门前徘徊着,苦苦哀求着,想要加入这里。

“我的命也值这么多钱吗?”她们会问这样的问题,“我能养活我的阿母,我的弟弟和妹妹们吗?”

“那么,你需要扩大你的健妇营吗?”陆悬鱼听完之后这样问陆白。

陆白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犹豫。

“阿姊说过,只要我能建起健妇营,坚持过三个月,就配给营中兵卒武器。”

“不错。”她点了点头,“藤牌、手戟、长槊、环首刀,诸如此类,都可以。”

“我原本确实想要这些东西的,”她说,“但我现在不想要了。”

“……为什么?”

“我幼时曾在西凉军中,见过那些士兵操练诸般兵器,”她说道,“但我那一营的女兵做不到。”

即使给她们武器,她们在近战搏杀上也自然而然地逊于男子一等,而近战搏杀是最影响士气的一件事。

如果第一线的盾兵与刀手挡不住对面的冲击,整条阵线就会无可避免地陷入溃散。陆白以前不知道,但她现在知道了。

当然,陆悬鱼也明白这件事,因此她并没有催促这个妹妹,而是问道,“那你想要什么呢?”

“阿姊先给我些长矛就是,”陆白说道,“那个便宜,至于……”

她皱起了眉,却不曾继续说下去。

“那好,我让国让去办这件事,”她笑了笑,“经此一役,阿白长大了,我得为你准备一件礼物。”

陆白一瞬间睁大眼睛,“什么礼物?”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她这样说道。

在刘备请客之后,又下达了一些调令,比如说琅琊相萧建给了个从事的虚衔,臧霸之前就被曹老板表过一次太守,朝廷的公文下来时,臧霸诚惶诚恐,辞不敢受,但刘豫州也深情款款地请他不要再推辞。

不过东海这么大,多加一个骑都尉太史慈应该也没什么问题,臧霸肯定会理解的吧?

……不管臧霸理不理解,反正他看起来是特别理解,并且跟太史慈迅速打成一片。尽管太史慈很看不起臧霸的变色龙属性,但这两位都是高情商选手,喝起酒来恨不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看起来也是相当的融洽。

至于并州军和兖州移民何去何从,张邈张超觉得住在小沛很赞,反正小沛在行政区域上也仍然在兖州境内,四舍五入算是没离家太远,他们这条命因为被陈宫忽悠,跟着吕布造反而丢了半条,剩下半条算是刘备和陆廉抢救回来的,因此十分珍惜,不准备再跟着吕布出去浪了。

于是只剩下陈宫的部曲私兵与吕布的并州军,合计约万人左右,想要千里迢迢,返回河内。

……据说直到这群狗子回小沛时,还是没谈拢。于是这件事成了长期拉锯站,隔三差五的,陈宫就会跑来寻刘备谈判,时间久了据说还有人私下里嘀咕,觉得陈宫是不是认为州牧府这里的饭菜好吃,所以没事闲的跑来蹭饭。

……应该是误会吧。

她三心二意,一边跟田豫和太史慈开会,一边想自己的事。

陆白的女兵不善近战,她需要给她们准备一件什么武器,能够跨越力量限制,让她们最大程度地发挥实力呢?

她脑子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暂时还抓不准。

“等一下?”她靠着凭几,一边用小叉子叉一块瓜来吃,一边冷不丁地开口,“你们刚刚说什么?”

田豫和太史慈互相看了一眼,“……将军是问哪一句?”

“萧建现在不是琅琊相了?”

琅琊郡在桓帝时被改成了国,因此原本的郡守也成了国相,当然这没啥区别,大家都习惯混着叫,问题在于,原本琅琊是有主的——就是萧建。

而刘备在将手伸到琅琊的时候,就不可避免要涉及到萧建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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