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梦,恍若隔了纷纭人潮,直坠红尘万丈。
将将卯时,池衍倏然转醒,梦中所有一瞬虚无缥缈。
但那无边懊恼,和深深的悔恨,还残存心底。
他胸口沉重起伏,怔忡望着床梁,梦境遗留的情绪一时难以平复。
半晌,思绪终于回温了些许,脸庞忽而触到一片柔软。
池衍略微一顿,偏过首,便见一张清芙温静的睡颜,就在他眼前一寸。
锦虞侧躺着,睡得恬淡安然。
明明入睡之前,她还自己窝在角落,一夜下来,不知不觉就挪了过来。
两只手搭放在他枕边,有意无意地碰着他的侧脸。
她睡着的样子很乖,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覆在眼睑,安静柔和。
倒也不是第一次看。
距离极近,池衍静凝她片刻,嘴角掠过一缕淡淡的笑意。
若不是他们各自盖一床被褥,她怕是能钻到他怀里来,莫不是他的枕头比较舒服?
突然一下想到那个梦,池衍唇边弧度一顿,眸色渐渐深沉了起来。
往日,梦再荒诞,哪怕有所察觉,他还是可以装着糊涂。
但如今切切实实地看清了梦中人的容颜,他是没法再不当回事了。
这时辰,熹微的天光还未破晓,透过菱格窗纱,呈现朦朦胧胧的灰白色。
床榻不明不暗,比彻夜无光更多一些暧昧。
池衍探出手,指背一点点滑过她细嫩的脸蛋,轻且缓,描绘着她的轮廓。
动作间,隐约流露疼惜,还有梦里带来的,那久挥不去的愧疚。
一想到梦里她说,要嫁与旁人,他心里忽然堵得紧。
池衍不禁皱了眉,抚蹭的手忍不住一下捏住了她的鼻子,颇有惩罚的意味。
酣梦中呼吸一窒,锦虞模糊嘤咛,呜咽着张开了嘴,小口喘着气。
见她这样也没醒过来,颤了颤羽睫,嘟着嘴委屈又可怜。
池衍心一软,默默松开手。
终于气息舒畅,锦虞梦呓般低低咕哝了声,撇撇唇,接着睡。
似乎是觉得他那处暖和,她身子动了动,脑袋朝他窝过去。
肩头微微一沉,她枕了上来。
如此这般,他只要低一低头,唇便落到了她的额上。
锦虞呼吸温浅,轻柔呵在他颈窝,让男人难不心猿意马。
池衍心中一动,方才梦后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
梦里如何就且不谈,小姑娘此刻毫无防备地睡在他身边,他莫名心满意足。
池衍眸色一柔,探过手,将她滑落肩颈的锦衾拉上来,掖好。
忽然很享受这一刻的宁静,但再这么相依下去,他担心自己会想对她动手动脚。
池衍微叹,将小姑娘的头慢慢扶到自己枕上,而后便下了床。
他不由想,不过是梦而已,竟让他的心情生出这般复杂变化。
真是……见了鬼。
银铠薄甲,麟纹战靴,洗漱穿戴整齐后,池衍回眸,望了片刻床畔那人,然后才转身出了屋。
将近卯时三刻,正处在日月并存时分。
月下日上,天幕一片靛蓝,廊间高悬的灯笼尚还亮着红艳艳的光。
庭园悄静,池衍转出汀兰苑,欲前往校场。
就在此刻,苏湛羽正好从西苑走出。
两人恰巧碰上,皆是微微一愣。
池衍略弯了唇,走过去两步,“你倒是早。”
打量须臾,意外见他面色憔悴,又玩笑道:“让你拟一纸劝降书,累成这样?”
苏湛羽却是反常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扯出淡淡的笑:“只是做了些奇奇怪怪的梦罢了。”
池衍眸如深潭,看出他心事忡忡,静缓道:“倘若不适,明日再去临淮也不迟。”
苏湛羽摇了摇头,道:“无妨,大概是前段时日尉迟亓给府里寻了不少麻烦,颇让人头疼。”
知他心思缜密,轻易便能瞧出端倪,苏湛羽随即若无其事耸一下肩,“对了,一切都已备妥,怎么突然又要劝他们投降?”
都这么久了,也不见临淮有投诚的意思,此举根本不可能有结果。
池衍微默一瞬。
还不是因为,那小姑娘求了他。
她年少单纯,不解势态,怎知临淮城如今每个人都是提了十足的戒心。
一纸劝降书,给她个入城的由头,不若此,她怕是连城门都进不去。
即便她是公主。
池衍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云淡风轻道:“到时进城商榷,让……”
话语一顿,静默片刻,“我妹妹去,照看好她。”
闻言,苏湛羽愕然,“她去?”
诧异过后,他眸中闪过一丝古怪,“我带她,那……你呢?”
池衍浅褐瞳眸幽邃几许,淡笑不语。
明亮和暗沉交替的天色,将两人的身影深笼在一片莫测之中……
东方渐破鱼白肚,已是辰时。
锦虞睁开眼的时候,轩窗透进来的清光亮得她眼皮眯起一条缝。
手边泛凉,没有一丝暖意,想来那人已离开很久。
迷迷糊糊打着呵欠,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她难得一夜无梦,这一觉睡得甚是安稳。
然而下一刻,想到什么,锦虞蓦地一激灵,忙不迭掀被坐起,下榻。
就在这时,红秀端了早膳进来。
见她站在床边,寝衣凌乱,一双美眸惺忪迷离,艳若桃花的面容上,隐有一夜贪欢后的慵媚。
尤其这里还是将军的卧房,有些事儿,自然不言而喻。
红秀立马低下头,极有规矩道:“表姑娘醒了,池将军吩咐说,等姑娘用了膳,会有马车送您到校场。”
缓缓神,锦虞这才舒了口气。
还以为自己误了时辰,他真不等她了……
放了托盘到桌上后,红秀上前。
边替她更衣,边犹豫好半晌,最后小心谨言:“表姑娘,可需奴婢……端碗药来。”
锦虞伸臂任她整理袖袂,黛眉轻凝:“药?”
生怕她误会,红秀忙解释,“奴婢说的是补身子的汤药。”
先前她是日夜都与汤药作陪,现在一想起那味道就反感,这会儿又没生病,她是疯了才会去喝。
锦虞嫌恶地抿了下唇,没当回事,“不用了。”
……
校场高墙外,一面赤金色帅旗猎猎飞舞。
精锐铁骑虽不过三千,声势却要比千军万马更为磅礴浩荡。
队首,池衍一袭银纹战甲,挽缰驭于乌骊之上,衣袍逆风而扬。
众骑兵皆肃立他身后,整装待发。
旁侧的苏湛羽亦是一身甲胄,他勒马往前两步,“景云。”
池衍侧首,投去视线,见他一脸难色,平心静气等他言语。
迟疑良久,苏湛羽方才开口:“那姑娘……你当真要让她只身进临淮去?”
绽破薄云的暖光照拂在银铠上,衬得那张俊容讳莫如深。
池衍目光不避不让,神色从容:“我自有分寸。”
他贯有原则,苏湛羽再清楚不过。
且他并非喜好女色之人,而今却破例留女子在军中,这姑娘的身份,苏湛羽自会生疑。
何况那日和她匆匆一瞥而过后,他便莫名心生情愫。
昨夜头痛欲裂,恍惚记起一些事情,是和她的,却又分明不属于他的记忆。
睡梦里更是如斯荒诞,梦到自己对她见之难忘,腆着脸求来一桩婚约。
梦醒后,苏湛羽是百感交错。
一面是他深知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却又对他的女人动了肮脏的念想,岂是君子所为。
可另一面,他又无法抑制地被那表姑娘吸引,梦里梦外皆如是。
故而一早,他便命人去查探她的身份。
他想知道,她究竟是何许人也。
这大抵是苏湛羽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背着池衍暗中行事。
一向温文和悦的脸上,浮泛愁色,苏湛羽正想说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动静。
一辆华贵的马车驶来,在城墙边稳稳停靠。
探出一只玉白的手掀开绣帘,车中之人移步而下。
双脚落地方站稳,锦虞便是一怔。
眼前这千匹精悍战马之上,尽是戎装焕发的男儿,她一女子突然出现在此,似乎太过格格不入。
直到元青跑来引她过去,锦虞才回过神。
池衍居高临下,笑望着一步步走至他马下的小姑娘。
她今日妆容简单,胭脂浅淡得几不可见,发间也只别了一支白玉簪,但却颇有天然去雕饰的明美。
待她站定,池衍略一挑眉:“总算舍得起床了?大家都在等你。”
锦虞愣了愣,随即恼羞地瞪他一眼,这么多人在呢,就这样诋毁她!
轻一咬唇,“你就不能叫醒我吗?”
原本还没什么,可这句娇嗔难辨的话一说出口,其中深意便旖旎了起来。
想来,在场的赤云骑士兵应当都有所领悟。
昨夜将军和表姑娘,是共枕而眠了。
但锦虞丝毫未察觉异样,只知道这群人都默默将头压低下去,有几个憋不住的,偶尔装模作样咳嗽一声。
秀眉微微蹙起,就在锦虞疑惑时,腰肢倏然一紧。
半点都来不及反应,她惊呼之下蓦地就被人提揽起来,脚一离地,眨眼的功夫,人就到了马背上。
乌骊高大强壮,锦虞坐在上面,觉得自己离地面好遥远。
虽然她从前大言不惭地说过自己会骑马,但到底只是说说而已。
眼下她一歪一晃摇摇欲坠,姿势间的恐慌直接将她原形毕露。
好在那人从背后拥搂住她,锦虞才堪堪稳住身子。
方舒下一口气,耳垂忽然又触碰到一抹温热,是他的唇抵了上来。
男人的呼吸漾来,酥酥麻麻的,惹得锦虞略微一颤。
而后便听一声低笑,“你要还想和哥哥睡,哥哥下回倒是可以叫叫你。”
他声音轻轻的,只有他们俩能听见。
裹挟淡淡慵然的嗓音却是令锦虞一窘,娇颜两颊的红晕一瞬便浮了上来。
想回嘴,可偏偏自己还撑靠着他,一时间,锦虞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池衍倒也没想太欺负她,下令发兵后,牵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放到缰绳上,一起握住。
他游刃有余的驾驱,马蹄声声稳踏。
池衍在前,身后两翼骑兵整齐排布,紧随其后。
苏湛羽视线落在那两人共乘的身影,僵在原地,久久不动。
还是后上来的元青元佑提醒,他才蓦然回神,驭马动身。
元青跟在他旁侧,想到昨夜他毫无预兆地头疼发作,问道:“世子爷可还头疼?”
苏湛羽的神思都在前方,心不在焉地答说:“好多了。”
男人身躯挺拔矫健,将小姑娘在怀里护得严严实实。
入目虽只是背影,但他们此刻的亲昵毋庸置疑。
温和的眸子不由沉下,苏湛羽满腹皆是难言的怅然若失,许是又在情和义之间苦苦挣扎,他心底五味杂陈。
见他情绪明显低落,元青犹豫须臾,多关切了句:“世子爷……真没事?”
苏湛羽强迫自己将目光敛回,回了他个似真似假的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入城商榷这种事,他怎么让人家姑娘去,倒是奇怪。”
此举,元青和元佑自然也是迷惑不解,但他们从不过问太多。
元佑毫不拘束地笑了声:“是奇怪,不过将军做事自有用意,咱们听就完了!”
苏湛羽面上平静,不动声色徐缓道:“你们的表姑娘,来这儿多久了?”
“没多少时日,就咱们还在九夷山那会儿。”
元佑向来不修边幅,也最是坦然,他将那夜的事大略述了遍。
“总之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表姑娘一看就没什么城府,多好啊。”
最后他嘴巴一咧:“将军这等英姿,身边可不就得有个漂亮的金丝雀,你们说是不是?”
他说得绘声绘色,元青都听得忍不住笑了。
思绪陷入沉默,苏湛羽扬了下唇,笑意却未及眼底。
……
兵马出城后,大军一路向南,马儿的嘶鸣声声扬起。
一开始在城中稳步而行时,锦虞还觉得骑马有趣极了。
眼下乌骊真跑起来,双腿健硕腾空奔跃,呼啸而来的风吹得长发肆意凌飞,衣袍猎猎作响。
锦虞僵在那人身前,连眼都不敢睁。
她止不住瑟缩着往他怀里钻,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乌骊甩飞出去。
奔过草地,沙路,泥潭……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那人终于勒马而止。
相随的千军也随之陆陆续续停下。
浔阳本就是离临淮最近的城池,从此处过去,除却长恒山脉需费力跨越,连水路都不必走,便可直达临淮城门。
现在,他们已至山脉脚下。
池衍跃身下马,俊眸向上一抬,便见马背上的小姑娘抚着胸口,娇娇喘着气,小脸白了一片。
他失了笑,好整以暇靠着乌骊:“吓着了?”
分明是他驱的马,还这般气定神闲地取笑她。
锦虞心里窝火。
她深喘时的声调,一气接着一气,无意间,甜腻中沁透柔媚:“你、你就……不能慢点儿?”
小姑娘鬓发飞乱,有几丝沾在融粉唇畔,泛白的脸颊渐渐覆染潮红,红绫交领下,珠圆玉润软软起伏。
特别是她那双莹润杏眸,还含嗔带怨地低凝着他。
就很像是……翻了红浪之后,香汗淋漓的凌乱,又是意乱,又是情迷。
这一幕落到男人眼里,就是故意勾引。
池衍抬头看着她,修眸微眯。
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容逆了骄阳,恍若敛上一层惑人的朦胧,浮露一身风流迷离。
他深凝的目光满含意味,薄唇略勾,声线轻哑了下来:“笙笙不会喜欢哥哥慢的。”
这回,听不出是故意逗弄,还是情不自禁。
其实他话中深意,锦虞是没听懂的,但被他氤氲的嗓音一诱,脸蛋热度便不由直泛耳尖。
挂在乌骊颈侧的那熟悉的牛皮袋里,乌墨“滋溜”一下探出白绒绒的脑袋。
锦虞低头怔怔地,半晌反应不过来,池衍笑了一笑,将她揽腰抱下了马。
而后他又把乌墨从牛皮袋里揪出来,放到她怀里,“接下来的路,湛羽会带你去。”
锦虞下意识接住乌墨,愣愣道:“你不走了?”
“嗯。”
池衍并未作过多解释,只淡淡含笑地看着她说:“去吧。”
临时得知他不和她一道去,锦虞除了意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空虚。
可临淮她是一定要去的。
木讷良久,锦虞垂下眸,“哦”了一声。
她转过身,温温吞吞走出两步,又顿住。
下一刻她回过身来,轻抿了下唇,有一丝扭捏:“明日……明日是我的生辰。”
说罢,锦虞悄悄觑了他一眼,见他面不改色,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她咬着下唇,含糊提醒:“你上回不是问我来着?”
低了头,小声道:“……就是明日,初七。”
上回……她喝醉的时候,他吻她的时候。
池衍浅褐色瞳眸覆上一抹幽深,片刻后,他掠过一笑,轻轻回答:“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