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周原是在他们高考结束之后消失的。
静冉清楚地记得,那天他还去参加了他们的毕业聚会。
聚会办得热闹,很多个班级的人凑在一起,静冉考得还不错,那日心情很好。
她一个人喝掉了整整半瓶梅子酒,醉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据说还拿着麦克风跑到了台上去唱歌。
他们的聚会办在卡拉ok里,里面闹得要命,静冉记得她那天唱的歌,也是那天晚上他唱过的、张学友那一首,《只想一生跟你走》。
“很想一生跟你走,就算天边海角多少改变,一生只有风中追究。”
大抵从小学戏的缘故,她唱歌很好听,即便是流行歌,也能被她唱出一股古雅的味道来。
许是因为喝了酒,她那晚的胆子好像格外大,唱歌时,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台下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样,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周原突然走了出去。
后来静冉在楼下的窄巷里找到他,他倚在那里,低着头,面容被拢在一片烟雾后面。
他明明也才十七岁,但抽烟的样子有一种别样的性感,巷子里灯光不亮,静冉站在车水马龙的长街里往里往,令他看起来有一种落落寡欢的美。
她刚刚的态度已经表现得那样直白,他的拒绝也这样明显了,如若是平时的陈静冉,应该早就转头走了。
可那晚她醉了,酒撞人胆,她在那里看了他片刻后,心里忽然就生出一股不服气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不喜欢她?
她从小便顺风顺水,想要什么东西,哪怕过程偶有曲折,但最终的结果总是好的。
她的人生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真正的挫折过,所以,那时候她一直以为喜欢他也一样。
况且,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他明明也对她那样温柔、耐心、照顾有加。
她一直以为两个人的关系就只差一层窗户纸了。
她踩着自己并不习惯的高跟鞋,哒哒哒走过去,他个子实在高,即便她穿了五公分的鞋子,看他时,还是要努力仰起脸。
他低头看他,脸上依旧挂着抹淡笑。
他抬起手,轻轻蹭掉静冉嘴角没擦干净的一点奶油,她鼻子上、脸上都有,是刚刚别的同学抹上来的。
周原因为出了门,恰好躲掉了这个环节。
他擦得耐心,指腹上还有淡淡的烟味,静冉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她嫌自己这时候落泪,实在没面子,顿了一顿之后,便将自己整张脸都埋进了周原的胸膛里。
他只穿了一件衬衫,胸膛硬得要命,上面都是骨头。
其实不太舒服,静冉把眼泪全蹭了上去,呜咽着。
她说:“我还以为你喜欢我。”
她从来都是这样直白又坦荡,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她自己不曾察觉的娇嗔,周原随手将已经燃完的烟捻灭在旁边的墙面上,空气里烟草的气息还没散干净。
他的两手垂在身侧,任她抱着他,听见她的话,他微微侧了侧头,似是笑了声。
女孩的重量全压了下来,在她身体滑下去之前,他弯下腰,抱住她。
她闭着眼,眼角泪痕还没干,湿漉漉的。
嘴唇微微鼓着,即便醉过去了,依然带着醒时的委屈。
周原叹了声气,嘴唇落在她的额头上,女孩的睫毛轻颤。
他轻轻嗯了声,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又叹了一口气。
是喜欢的,他想。
但是啊,他不能喜欢。
隔日静冉醒来时,周原已经离开了。
静冉去找他,只能听见姑妈喋喋不休的抱怨声:“真是没良心,在这里待这么久,走了连声招呼也没打。”
“就留了一张字条,让我别担心,我担心他什么?”
女人说到这里,却又落下泪来:“他爹妈被凶犯报复,临死的时候也没交待一句什么,后来才看到遗书,让我好好照顾他,你说我这……”
她说到这里,许是觉得自己在小辈面前失态了,转身抹掉眼泪,才又继续说:“英雄哪里又是好当的哟,小孩子是真的可怜。”
静冉很少听周原讲起自己父母的事情,只有一次,那天他的心情似乎格外不好,意外地旷了酒吧的工,也没跟静冉说一声,就一个人回家了。
后来她去隔壁找他,姑妈正拿着个收音机坐在院子里听广播,看见她,指了指天台的方向:“回来以后就一直在那上面坐着,也不知道怎么了。”
静冉沿着楼梯爬上去,晚春初夏的时节,夜间的风还是凉的。
他在坐在天台上,双腿搭在外面,静冉有点恐高,不敢坐过去,只敢隔着一段距离与他搭话。
他的旁边散落着几只酒瓶,空气里还飘散着浓浓的酒味,听到脚步声,他也没回过头,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静冉抿了抿唇,没话找话地问他:“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周原没应声。
她又说:“我们还在念书,不能喝酒。”
周原还是没说话。
她鼓着勇气,慢吞吞走近他,但也不敢离天台的边缘太近,只敢躲在他后面,她说:“周原,我们下去好不好?我害怕。”
这回周原说话了,他的声音淡淡的,语气显得有点儿冷:“你先下去。”
静冉说:“秀椿街新开了一家豆花店,我想去尝尝,你陪我去呗。”
“不去。”
“但我听说特别好吃,班长他们都去尝过了,肯定……”
“陈静冉。”话未说完,却被周原打断,他终于回过了头,拧着眉毛,他说,“让我安静一会儿。”
静冉问:“你怎么了?”
她平时很少问别人这个问题,她这个人,典型的外热内冷,好像跟谁都关系不错的样子,但其实很少有人能真正走到她内心里去。
所以她很少对别人的事情刨根问底,第一是因为她确实不关心,第二则是因为,她觉得别人倘若想说,根本就不需要她主动去问。
她从来都将这个分寸拿捏得很好,可事情到了周原这里,那些她严格遵守的分寸与距离好像全都化为了泡沫。
她的声音小小的,里面的关心意味毫不掩饰,眼睛亦充满关切地看着他。
周原凝目注视她片刻,本想拒绝的,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松了口,他叹了口气,说:“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
永远温柔美丽的女人,年华也永久停留在了温柔美丽的时刻。
后来静冉才想起,她其实是看过关于他父母的新闻报道的。
永远战斗在一线的警察,遭歹徒报复,双双丧命,只留下了一个十几岁的儿子。
缘分这种东西有时很奇妙,在真正相遇之前,我们好像会在无数个转角处错过。
等相识已久之后,再回过头来看,才恍然惊觉,原来我那时就见过你。
她当时仓促一瞥,未曾想过自己后来会与故事的主人公产生那么多交集。
那一年,他们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周原其实回来过一次,只是他填报的时间与静冉去学校的时间刚好错开了,等她抵达学校时,他已经离开了。
那年的通讯还没有那么发达,他离开后,也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很久以后静冉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后来到底还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去念了军校。
他身上流淌着那样的血液,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况且,父母的遭遇,注定他终究会踏上这条路。
军校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从南城坐火车过去,要整整二十几个小时。
静冉并不是没想过要去找他,但她觉得自己在高考结束那天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她已经往前迈了九十九步,停在最后一步,是她在他面前最后的尊严。
后来他们其实也见过几次面,有一年春天,他回南城办点事,那天静冉正好放了假,正在家里练琴。
她出门买东西时,撞见他,两人隔着巷弄里一方窄窄的天光相对而立。
那时,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将近三年,很奇怪,明明以前那么亲密无间的两个人,隔了一些时日不见,却反而比普通人还要陌生。
他其实变化不大,虽然念了军校,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斯文,戴眼镜,穿白衬衫,看见她,他微微愣了愣,手指挠了挠鼻头。
“我回来办点手续。”他轻声解释来着,静冉便“哦”了一声,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春风吹过来,有嬉闹的孩童从后面跑过来,静冉没注意,小孩差点撞到她。
就是在这一刻,周原突然快步往前,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没提防,半个身子撞入他的怀中。
那天她穿的是一件蓝色印花的旗袍,旗袍的样式将她的身形勾勒得格外好看,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上,她虽然瘦,但身上其实是有肉的,他的手刚碰上去,就立马烫到似地拿开了。
两人距离拉近,静冉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洗涤剂的清香。
过去这么久,他还是不爱喷香水,爱用柑橘味的洗涤剂,整个人身上透着一阵微微发苦的甜。
那两天她带他去逛了她的大学,邀请他去看了她最新的话剧,话剧结束后,已经是深夜,他们一去吃夜宵。
天渐渐暖起来,有一天,温度骤然升高,一起去吃豆花的时候,静冉走在他后面,温热的风拂在脸上,恍惚间,她仿佛觉得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光。
那时亦是这样,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
夏夜蝉鸣声都停了下来,偶有推着小推车的小贩路过,她虽然已经吃了很多,还是忍不住盯着人家车上的糕点和糖水。
每到那时,周原总会笑她。
他虽然笑,但还是会摇着头拦住小贩,在那时所有的小食中,静冉最喜欢的是一款绿豆糕。
糕点做得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但口感很好,入口即化。
后来可能是因为口碑太好,那个老板在秀椿街盘下了一家门店,每日排队的人从早等到晚。
有一回静冉心血来潮,排了很久的队终于吃上一口,但绿豆味浸入舌尖,再也不是当初的味道了。
那一次周原在南城停留了挺久,每日静冉得空了,便跟他一起出去玩。
他们一起去看过西山的花,邻市的海,也曾在深更半夜爬到山顶等日出吞没月亮。
等他离开时,夏天已经彻底来临,她送他去车站,两人在月台边告别,他们只字不提年少的喜欢,两人都默契地对这件事缄默不言。
偶尔在某个失眠的夜晚,静冉也很想跑去问问周原,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但她的体面与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
之后他们又断断续续见过里面,一起聚过餐,吃过饭,喝过酒。
他们越来越生疏,面对彼此时越来越礼貌,但每次见完他后,她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她喝酒、放声唱歌、独自跳舞,以及,思念他。
她长得好看,起先剧团里的老师们也常常会给她介绍男朋友,但她总是拒绝。
旁人问起,她只说有喜欢的人。
但她始终不结婚,周原也没有结婚。
有几次同学聚会时,有人有意将他们凑对,周原与她分坐在桌子的两端,闻言,他眼里漾起一抹潋滟的笑。
“我工作那么忙,就别耽误人家了吧。”
他的语气淡淡的,咬字有些慵懒,旁边的男生捶了他一下:“怎么,舍不得花花人间啊?”
他低头笑,没否认,几人对视一眼,话题很快又扯向了别处。
再后来,他们年纪越来越大,同学们再相见时,话题早就由自己的生活转向了谈论各自的子女,对他们的感情生活再也投不出多余的关心。
只有一次,静冉那段时间状态格外差,那次同学聚会时,她破天荒喝了很多。
中途她去卫生间时,偶然碰见他在抽烟区抽烟,她的脚步微顿,大概因为醉酒,记忆有些错乱了。
她慢吞吞走向他,她问他:“那次你回南城,说有手续要办,但我后来问过你姑妈,你当时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要办,所以你回来的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问题她压在心间许久,一直没有问出来。
周原静静看着她。
直至这时,他才发现,她真的不年轻了,他也是。
他们的眼角都散开了淡淡的细纹,皮肤不再像从前那般光滑,但她还是美的,她身上有着一股历经千帆却依然天真的美。
就像此刻,她脸颊微红,眼里水汽氤氲,他张了张嘴,明明有一千句让她失望的话,可句子滚到嘴边,他突然就不忍心了。
他的嗓音干涩,语声微哑。
“那次,是想看看你。”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那段时间他们出去出任务,同组的两个队友,直接跌落悬崖。
他侥幸逃生,黎明的日光照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很想她。
她的眼泪随着他的声音一起落下,她咬着唇,本来想忍一忍的,可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她蹲下来,小声地呜咽着,她哭到蹲都蹲不稳。
周原把烟捻灭,弯腰去扶她,隐约听见她夹在哭腔里的那句话是——
“太晚了。”她说。
她于生命弥留之际终于等到她想要的答案,可这句话,终究来得太晚了啊。
周原四十三岁这年夏天,收到一个昔日同学寄来的包裹。
包裹很小,他打开看,里面是一卷标签已经泛黄的磁带。
同学同时给他发来微信,大意是讲,前两日收拾旧物,偶然间翻出这个,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寄给他最合适。
他家里没有收音机,东西收到后便搁在那里了,等他想起来时,已经又过了两个季节。
那时临近年关,他又去了一趟南城,去街上给姑妈购置年货时,正好碰见同样来逛街的同学。
同学问起那盘磁带,他微微发愣,这才想起还有这样东西来。
那次他走时,将自己少时用来听听力的收音机也一并带了回去,当天晚上他吃完饭,打开收音机,将那盘磁带放进去。
滋啦啦的声音过后,突然响起一道清亮而婉转的女声,是十七岁的陈静冉。
她唱:“但求你未淡忘往日旧情,我愿默然带着泪流,很想一生跟你走。”
他的动作微顿,脑海中蓦然想起春日里那通无人说话的电话来,他翻了好久的聊天记录,找到那个号码,拨回去,响了好久,才有人接通,是一道年轻的女声。
他张了张嘴,以为自己打错了,正要挂电话时,听见对面的人问:“您好,您找我小姨吗?”
像是怕他没听懂,她又解释:“这是陈静冉的电话。”
他轻轻“嗯”了声,一句“可以麻烦让陈静冉接下电话吗”还未说出口,便听到女生沉默了片刻,哑声说道:“小姨走前让我不必对外广而告之她的事情,以免为他人带来烦扰,但我想了想,还是留下了这个电话,以便告知那些关心着她的人关于她的消息。”
她说:“小姨已经在几个月前,因病离世了。”
应当是仍旧无法接受亲人离世的事实,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哽咽起来。
周原握着电话的手猛然一紧,他的大脑几乎一瞬间空白了,机械性地问她:“什么时候?”
“今年春天。”
像是为了宽慰他,她又补充:“那天天气很好,小姨走时,正坐在窗前看花,好像还给想念许久的人打了电话,总之……应当是没留下什么遗憾的罢。”
她的声音温柔,一下一下抚在他的心间。
挂掉电话后,窗外忽然落了雪,北风呼啸,他走到窗边,好像想做点什么,可是又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究竟要做点什么。
他想起他去念军校的第一年,有一次无意间被老师知晓了他与陈静冉的事,老师问他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喜欢的人。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职业凶险,不想她受伤害。
老师当时轻轻叹气,后来每一次见到他,都要问他一句后不后悔?
他心里装着厚重的梦,这些年救了无数人,帮了无数人,其实没什么可后悔的。倘若父母在天有灵,看到这样的他,一定也感到宽慰。
可直到这时,他才隐隐约约理解了老师当时说的“后悔”是什么意思。
人之一世,每人对圆满的定义不同,有人活过百年仍如一天,有人得偿所愿,哪怕只有一天的欢愉,也足以支撑自己走过余生漫长孤寂岁月。
他因着那些尚未来临的危险,而将她推离自己的世界,可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快乐。
他轻轻叹了口气,听见收音机里的歌声仍在轻响。
“很想一生跟你走,在我心中的你,思海的你,今生不可不能没有。”
女声婉转,带着浓浓的向往,浓浓的情意。
而今歌声穿过漫漫岁月,终于再次传递到他这里。
可那又怎样呢?
他与她这一生,终究还是错过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末尾添加了一些内容,看过的宝贝们可以去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