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崇祯提出的亲征主张,孙承宗虽然不及黄立极这么手忙脚乱,但同样也是坚决反对的。事实上当京城官员团结一致的反对京畿新军主力尽出,把矛头指向了他这个总参谋部总长的时候,孙承宗已经意识到皇帝有可能被激怒而提出亲征的想法。
这也是他甘愿后退一步,维持原来制定的作战计划,留下一半的新军拱卫京城,剩下的跟着他尽快出兵,免得让皇帝参与进来,让出兵日期继续拖延下去。
但是崇祯的反应比他还要快,他还没来得及劝说皇帝接受自己出兵的想法,对方已经提出了要御驾亲征的主张。
孙承宗费尽了唇舌,也没能让这位少年皇帝打消这个念头。而朱由检也发觉,用来说服黄立极的大义言辞,是无法说服孙承宗这位大明官员中难得的实干家的。
孙承宗坚持着自己的看法,不管崇祯说的如何天花乱坠,离开了京城的天子车驾必然会成为女真人攻击的第一目标。如果崇祯出了什么意外,京畿左右的军队和百姓就因为会失去效忠对象而出现混乱,在遵化虎视眈眈的后金军队就会觅到最好的南下机会,刚刚有所起色的京畿新军,未必显然是挡不住这只后金军队的。
两人之间都无法说服对方,房间内不由就开始沉默下去了。朱由检重新理了一遍思路,决定换一种思路来说服对方。
“孙先生,总参谋部原本的作战计划,是建立在遵化、三屯营不失,后金无法分心西行的基础上的。如果按照这份计划,保定、山东、辽西三镇的援兵,可以在11月中旬陆续抵达玉田、丰润、迁安等地,同京畿新军防御的蓟州城互相呼应,建立起一道外围防线。
但是现在,后金军一日内便在一百多里长的长城上打开了三道关口,蓟州镇官兵顾此失彼,往来奔援,结果被奴兵一一击败。而奴兵入关第三日,就打下了石门切断了蓟州和遵化之间的联系。
奴兵进兵之速已经超出了总参谋的预计,奴兵此次用兵更是狡诈,派出小队骑兵四下遮蔽了整个遵化战场,现在谁也不清楚遵化和三屯营究竟还在不在我们的手上。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二日,就算是距离遵化较近的辽西镇,也需要3、5日才能出兵永平、迁安、丰润等地,保定和山东兵没有10天半个月,就更是指望不上了。
孙先生带着不足2万的新军和蓟州城附近不到1、2千的蓟州镇将士,固守蓟州虽然有余,但是东援遵化则又不足。
孙先生若是带兵抵达蓟州后不动,则天下人便以为先生胆怯避战,坐视遵化沦陷而不援手。言官清流对先生的攻击自不必说,四方往援的各军将领听到这种传闻,还敢加速前往前线吗?
然而先生若是率军冒险东援遵化,但是遵化却已经失陷的话,先生就是带着一只孤军进攻奴兵据守的坚城。先生以为,在兵力不及奴兵、战力不及奴兵、将士们又因为遵化失陷而军心涣散的状况下,这只军队还能全军退回蓟州吗?
而先生若是失败了,则从蓟州到京城之间,对后金军来说就是一片坦途,京师如此巨大的城池,又岂是几万人马可以分兵把守的?朕欲领兵出征,不是好大喜功,而是希望能够在蓟州挡住奴兵啊。
若是让奴酋黄台吉等人知道,朕在蓟州城内,他们又怎么会舍朕而继续南下呢?彼绕道而来,难道不就是来找朕要一个公道的么?
更何况,奴兵劳师远来,身处敌国,四面皆敌。出兵之前若无一个明确的目标,何以号令满蒙联军?
黄台吉既然声称此次出兵是要向朕讨一个公道,那么朕在蓟州城内,他又如何带兵继续南下扫荡京畿呢?如果他真的那样做的话,他不就成了一个食言而肥的盗贼头子了么?
是以朕亲征蓟州,而先生在都城筹划调度,方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朕在蓟州一日,则京畿蓟州两安,朕若是居京不动,则黄台吉可以借着讨要公道的名义,四下劫掠。
京畿之地遭遇兵灾,而朝廷若无反应,则天下人心必然离我而去。但是在这京畿平原上以我之步卒追逐后金之精骑,孙先生以为,这胜负之数又有几何?
朕欲亲征,非是争一时之气也,乃是现下形势所逼。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孙承宗本来就不是什么迂腐之辈,他昔日年青时曾经入幕大同巡抚,那段时间杖剑巡游塞下,从飞狐、拒马间直走白登。又从纥干、青波故道南下,走访了整个山西的边境,顺便结纳当地豪杰,路途中遍访边垒要塞,同戍将老卒置酒交谈,因此熟悉边情,被人称其有边才。
他自然清楚崇祯所说的都是大实话,但是他可以不介意自己去冒险,但对于把皇帝当做诱饵,放在蓟州吸引后金军力,以争取时间调度后方军队的方案,他在情感上依然接受不了。
自古以来,岂有让君王身处险地搏杀,而臣子居于后方观战的。这实在是太不符合大明的社会价值观了,也违背了他从小开蒙读书以来所学习的那些道理。
孙承宗思考良久,依然还是执拗的回道:“臣还是反对陛下亲征,这样把陛下置于险地,就算侥幸守住了蓟州城,我等这些臣子也无面目去见先帝啊。
而且兵凶战危,陛下若是失陷在奴兵手中,我等臣子又当如何自处?奴兵若是假传陛下之命勒令京师开城,我等到时是开还是不开?拒之恐奴兵伤害陛下之性命,不拒则京城沦陷,天下震荡。
如果真出现了这种状况,臣以为还不如先保住京城,即便奴兵真的击败了臣所率之军,西下薄都城,陛下还可据城死守,以待天下勤王之师。臣以为,后金是小国,而皇明是大国,后金虽然屡屡冒险得手,但是只要失败一次就要被打回原形。
而我皇明乃是泱泱大国,本钱实力非后金可比,就算失去了大半个辽东,我皇明还有纵横千万里之国土,亿兆之臣民。就算后金再胜这一次,也无损于我皇明之基业。是以陛下无需亲身犯险,我们只要胜利一次,后金便失去了这点初起之锐气。自古胡人岂有百年之运,慢慢消磨其志气,才更利于我皇明。
强如也先,也在北京城下碰了一个头破血流,最终还是铩羽而归。现在后金兵力不如当年的瓦刺,天气也日渐寒冷,不利于攻城。是以陛下还是应当坐镇都城,以安京城军民之心,争取京城之下挫败奴兵,方为上策啊。
陛下正值青春,何必争一时之胜负…”
朱由检突然出声打断了正努力说服他的孙承宗,“人心,是人心啊,先生。今日之大明已经不是昔日英宗时之大明了,英宗时我皇明开国未久,百姓尚记得蒙元之暴虐,故天下人心向我皇明。
是以也先入侵,而京师百姓皆乐于助战官兵,各地官军也努力向前,卫护神京。然而当世之大明,人心还可用乎?
现如今,各地卫所之军士形如将领之私奴,平日里饥寒交迫为将主驱使耕作且不说。一旦遇到了征发之令,还需要典妻卖子方能凑出出征之费用。卫国之士获得的是这样的回报,将士又怎么能在战场上为国家效力呢?
我皇明享国逾260载,各地藩王有四、五十人,郡王者数百人,将军以下宗室者不可计数。每年光是供奉这些宗室的禄米,就是八百万石。而我大明一年岁入,平常年景也不过3000万石左右。
以天下四分之一的岁入奉养一家一姓,而各地百姓即便遇到了荒年,也要卖妻卖儿以完国税,不得朝廷之抚恤,天下百姓难道还会心向我皇明吗?
朕前些日子读太史公所著的陈涉世家,其中便有:天下苦秦久矣。这句话也可用于我大明现在啊。
若是朕再不力图振作,挽回人心,以解天下之怨。有陈胜、吴广之辈登高而呼,则时局之坏,还有挽回之可能吗?
我大明官兵也好,百姓也罢,平日里只说要忠君爱国。然而此国是何人之国?此君是何人之君?又有几人能说的出来?
蓟州的官兵百姓连朕的面貌都没见过,今日却要求他们誓死力战,以报君王,先生以为真的行的通吗?
朕欲亲征,便是要让他们知道,他们要保卫的是谁?朕究竟值不值得他们用生命来保卫。而朕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在保卫这个国家,保卫朕。
至于先生所担忧的,朕已经决定。朕出征之后,便令福王叔父监国,如果朕有什么意外,先生可以同黄首辅、徐尚书两人共同决断后事,不必以朕为念…”
孙承宗沉默良久,方才回道:“人心固然重要,但人心这东西是无法琢磨,无法确认的。陛下如何可以断言,亲征之后就能唤回百姓的人心呢?”
朱由检思量了片刻便说道:“朕不能断言,但是朕以为,人心所在,便是一个王朝的气数。
何为气数,无非是有多少人愿意为这个王朝付出牺牲罢了。身为大明天子,如果连我都不愿意为大明而牺牲,又如何去要求别人为朕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