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这次光顾的台风,来得比上次还汹涌。
长到快三层楼高的树木被拦腰斩断,码头附近的地下室被潮水蔓延,连同姜蝶二十岁的人生,被击垮得面目全非,满地狼藉。
但蒋阎有一点没有说错,她是即便在废墟之中,也能迅速灾后重建的人。
她大刀阔斧地拆解了自己的生活,拉黑了蒋阎的所有联系方式,用这次台风为理由说服姜雪梅从鸳鸯楼搬了出来,咬咬牙找了一个贵一些但崭新又坚固的房子,为此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疯狂接广告,被粉丝大骂是不是卖号了。
台风过后风平浪静的暑假,她就这样和蒋阎彻底断了联络。一个人要把自己藏起来,真的不是一件难事。
这是她的惯用伎俩了。无论是当初从西川逃离,还是现在从鸳鸯楼逃离,好像创痛就能像垃圾一样被留在那里。
可是只有她自己能听到,一旦到寂静的深夜,胸口就像漏风的风箱,嘶哈嘶哈地鬼哭狼嚎,那声音吵得人睡不着觉。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运气能差到这种地步。她曾经以为喜欢上蒋阎,并且能被他喜欢,是人生的骰子每次都被抛出“一”之后的否极泰来。
命运的骰子在无数次向她示出“一”时,姜蝶总在安慰自己,未来必定会出现那么一个时刻,她的人生会抛到一个“六”,六六大顺,从前那些不圆满的亏欠都会得到补偿。
而她以为,蒋阎在那个备忘录里,写明喜欢她的瞬间,就是她人生最圆满的瞬间。
她终于等来了那个“六”。
二十年,她第一次那么用力地去喜欢一个人,同样,也被人那么用力地喜欢,在洞悉了她所有的落魄之后。
姜蝶仍记得光线昏暗的鸳鸯楼内,他初次看到她的房间,没有任何念叨她要勤快点的语言,也没有干脆动手帮她把东西归纳齐整的意思。
他只是共同和她享有这一片空间,瘦长的身躯缩在单人床上,环抱着她,而他亦被一堆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家具杂物环抱。
而这样一个人,分明是连在普吉的酒吧,都会强迫症地捡起地上的酒瓶对准中线的“患者”。
他用这样的姿态告诉她,我完全接纳你的所有,因此我不试图扭转这些所谓的“缺点”。那是你的生活,我想就这样慢慢融入进来。
而那一时刻,被他抱在怀中的自己,眼眶泛酸。
原来被这样全心全意地接纳和被爱,是这么让人想要流眼泪的一件事。
结果到这一日,她才明白她抛到的六是什么意思。
三点泪水流下,蒸发无踪后,只剩下一。
到头来,依旧是命运逃不开的最低点,可这个一却伪装自己,蒙蔽人做个好梦。
你说可不可恶。
多年前,你伪装成我最好的朋友,夺去我再世为人的天梯,从此只能坠入艰难的窄巷求生。
而现在,你又来伪装成我最爱的人,一如当年那么狡猾,却比当年更加高明,更加狠绝。以为把我整个人夺去,就不需要获得原谅了,是吗?
可是这一回,你不会再得偿所愿。
她和蒋阎分手这件事,很快成了那个暑假学校bbs八卦闲聊版块的热点。
虽然她根本没有特意发朋友圈或者像上回那样,还录个视频宣布分手。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把关于他的所有朋友圈都删除。
有心人立刻把这风吹草动搬到了网上,嘲讽有之,庆贺有之,蠢蠢欲动的人更有之。
卢靖雯也来问她怎么回事,只不过她的消息来源这一回并不是论坛。
而是来自蒋阎。
他失去她的消息后,曾经来问过卢靖雯。
“你们吵架了吗?”卢静雯咋舌,“他拿西川时装周的内场席来诱惑我,但我都坚守住了!没有把你的新地址透露出去。”
姜蝶言简意赅地说:“他是过去式了。”
卢靖雯沉默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发了一条。
“天下男人一般狗!”
她没有具体问为什么,总之替姐妹先骂就对了。
姜蝶转移话题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多帮忙去看看我妈,如果她又偷跑出去做工或者有什么情况,你第一时间联系我。谢谢啦!”
几天后,她就将出发去巴黎。
有很多不安,很多不舍。但更多的,是想离开的冲动。
她无比庆幸自己在这个节点能够离开,但一想到,又是谁帮自己争取到的这个机会……就好像溺水之人唯一抓到的浮木,是推她下来的那个人留下的,又觉得荒唐。
离开前一晚,卢靖雯拉着她吃饭唱k,算是为她践行。但几乎都是卢靖雯唱,她听着。
她表现得也很尽兴,不断地挥着小包里的手摇铃。
最后卢靖雯唱累了,直接开着原唱,坐到姜蝶旁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背景音乐轮完一首,下一首是《天真有邪》。
姜蝶听到音箱里飘出来的歌词,心跟着猛抽了一下。
“好想知道,这个世界,会有什么人
愿意把第一支枪,送给未经污染的灵魂。”
她拼尽全力去爱的第一个人,恰巧是曾给她天真无邪的感情上了第一枪膛的坏人。
姜蝶终于绷不住,伏在昏暗的ktv包间里无声地开始抽泣。
背景音唱到了尾声。
“……虽然天地也不仁,若非必要唤醒防御的本能,能不能再等一等。”
还能等什么呢?一切都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不跳就是被后头的子弹洞穿心脏,那就只能先往下跳,运气好下面是一滩水流,能托着人生还。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那一晚,她们唱了通宵,清晨卢靖雯跟着姜蝶回了家,再和姜雪梅一起送她去机场。
三人停在国际出发口告别,姜蝶眼睛肿肿地先看向卢靖雯,和她拥抱了一下。
同时,她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妈就拜托你了,本巴黎代购竭诚为您服务。”
卢靖雯调笑道:“那你可得准备好,一进海关我代购list就夺命连环发过来。”
姜雪梅反倒比卢静雯还淡定,没有什么离别的愁绪,扶着腰道:“我腰痛,站不了太久。你赶紧进去。眼睛居然肿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哭的。”
她误以为姜蝶的眼泪纯粹是为了这次分别的舍不得而流,并不知道她和蒋阎分手的真正曲折。
姜蝶调整了下表情,伸手说:“那抱一下。”
“你这孩子,干嘛那么肉麻。”
说归说,她还是缓缓走上前,很瓷实地将姜蝶一把抱住,重重地拍了下姜蝶的背。
“背走路要挺直。”她松开手,“我们小蝶会越来越好的。”
是的,会越来越好的。
最后,姜蝶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出发口,剩下的两个人被拦在外。
卢靖雯赶紧搀扶着姜雪梅说:“我赶紧叫车,阿姨您腰还撑得住吗?”
姜雪梅摆手说:“谢谢你啊靖雯,阿姨腰可以,不着急走。我再看看姜蝶。”
卢靖雯一怔。
川流不息的机场,唯独姜雪梅静止地望着根本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出发口,眼底才浮现出浓重的不舍。
两人往回走时,气氛显得压抑,卢靖雯只好调节气氛地玩笑道:“阿姨您演技可强,刚才那样子,我还以为您巴不得姜蝶赶紧走。”
“我确实盼望她走啊。”姜雪梅抬头看了看天空,“人啊,要飞得高高的,就不能被绳子牵住。”
姜蝶过了海关还有点恍惚。
她以为躲了一个暑假,今天或许会无可避免地再次见到那个人。
毕竟她要走的日子瞒不住,学校帮订的机票,航班班次都一清二楚。
她以为他一定会来的,甚至已经做好了在这里可能会遇到他来送机的准备。
然而,一直到她过了海关,走入登机口,上了飞机,都没有意外发生。
这样也许是对彼此都好的结局。
飞机在十个小时后降落在戴高乐机场,似曾相识的降落,却已经隔了两重天。
姜蝶一回生二回熟地提着行李走出海关,却在到达口的地方顿住脚步。
一列排开的接机人群中,长身而立的亚洲青年过分鲜明。
而看到他当下的第一感受,她竟然只有一个念头——是不是瘦得过分了?
原本就锋利的下颌线此刻几乎要刺破皮肤边缘,身上是一件曾经穿过的黑衬衫,但看上去像崭新的,大得有些松垮。
他的头发也长了一些,额前的头发乱糟糟地垂下来,被遮得忽隐忽现的眼睛和她对视。
这一刹那,她清晰地感受到心脏传来的绞痛。
但却分不清,这是源自于憎恨,抑或是心疼,还是残留的爱意所带来的延时反应。
蒋阎走过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想要去提她的行李。
“我送你去学校。”
她后退半步。
“我说得够清楚了。我们已经分手了。”她一字一顿,“还是你不满意陌生人这个身份,必须要当——仇人?你想我到处散播关于你的英雄行径吗十一?清高自傲的学生会长,堂堂蒋隆集团的太子,只不过是一个阴暗背刺的小人。”
蒋阎很认真地看着她:“如果这样能让你消气,我的名声无所谓。”
“消气……”姜蝶笑出声,“我不生气啊。你真的自大到以为我看你被千夫所指会让我高兴吗?你是小人,我不是。恨你也是需要力气的。”
“但我不想在你身上花费任何一点力气了。”
“我不想再记得你。”
这一连串带着笑的嘲讽语气,化作无数看不见的利刃,全数向蒋阎涌去。
姜蝶扎下最致命的一刀。
“所以,别再打扰我。这样装聋作哑死缠烂打,说实话,很难看。”她捏紧行李提手,“蒋阎不是这么不体面的人,不要毁了我对‘蒋阎’这个人最后的一点留恋。”
这句话让他所有的伪装溃不成军。
他抖动嘴唇,勉强笑了一下。
姜蝶视若无睹地越过他往前走,他停在原地,两个人渐行渐远。
她一个人吃力地提着行李上了机场快线的大巴,车子缓慢发动。
她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恍惚间,总觉得身边应该还坐着一个人的。
当大巴远远地经过巴黎铁塔,她看到那座熟悉的百年酒店,矗立在九月的晴阳之下,露台金碧辉煌,空无一人。
但在她的视角里,却是灰蒙蒙的,他们还站在那里,指缝夹着烟拥吻。
那是上一次离开巴黎的最后一个早晨,离登机还有不到四个小时。
睡也睡不着,两个人从阳台进了屋,她记得自己打开电视,酒店里有可以点播的电影,于是她转头问蒋阎:“我们挑一部看完走?”
“你想看什么?”
“……嗯,不知道。”姜蝶沉吟半晌,打了个响指,“有了,这样吧,我们击鼓传花。你闭着眼睛,我随便按,然后你喊停,停在哪个算哪个。”
“好。”
他们躺上被冷落了整夜的大床,姜蝶靠上他的胸口,催促着他快闭上眼睛。
他笑着闭眼,睫毛轻颤,意料之中地感受到脸颊侧边落下一个轻吻。就像蝴蝶煽动羽翼,再次留下了翅粉。
但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配合地怔愣了一下。
姜蝶一副自己小心思得逞的快乐,得意洋洋地眯起眼睛。他欣赏着她的快乐,心里想,下次应该再表现得惊讶和不知所措一些。这个小笨蛋以为她这招还屡试不爽呢。
“好啦,这次是真的。你闭上眼!”
她开始乱按遥控,在蒋阎说停时,遥控停在了一张经典的电影海报上。
赫本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双手紧紧地环抱着派克的腰。他们的身后,是阳光灿烂的罗马。
“《罗马假日》!”
姜蝶高兴地摁开。
“正好呢,我还没看这个。你看过没有?它讲的是公主和平民记者在罗马忘记身份相爱了一天的故事。”
“我知道,但我也没看过。”
就这样,他们在巴黎的那张绵软的大床上,相依偎着,看两个上世纪的人在黑白的罗马里坠入爱河。
越到尾声,姜蝶看得惆怅:“为什么他们身份曝光,就得分离呢?”
蒋阎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发梢,说:“有的时候……只有隐瞒才能相爱。”
或许是因为不想看到注定分离的结局,又或许是因为被折腾了一宿加上酒劲终于困倦,后半截,姜蝶迷迷糊糊地头一歪,窝在他的肩颈处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但依然没有太阳。
云层泛着浓重的灰,电视上也是一截映着他们脸庞的黑。
她下意识地问:“罗马假日呢?”
“已经结束了。”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