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鹤无生有些迷茫地站在仓库面前,再次怀疑起了自己的选择。
她是南州出生的女孩,有一个不算温暖,但至少还能活着的家,但这个家很快就在苛捐杂税下破灭了。
南州的世家远比其他地方要薄弱,得益于大乾三十年的灭周之战,以及江南奴乱,大多的世家要么被消灭, 要么屈服于朝廷的统治,哪怕新兴的门派势力大罗派,本质上也是朝廷的走狗。
因此朝廷在南州的统治力量远比庆州、梵州等地方要强,所以南州的税赋也就更重。
毕竟帝国是需要财政重地的,反贼越少的地方,就越要收取重税。
至于反贼越多的地方,却反倒要跟世家争取民心,证明朝廷的宽容。
例如梵家名为圣人之后,实乃天字第一号大反贼,朝廷的皇粮从来不交,于是朝廷年年轻薄徭役,因为不免除,它也收不上来。
至于南州,那就好好地给帝国财政做贡献。
因此好端端的一个鱼米之乡,物产富饶,商业发达,硬是有无数的自耕农被逼得破产,卖儿卖女。
平安在给青州制定的农业计划,不过是从亩产150斤提升到亩产600斤的水平,而现在的南州就能一年两熟, 做到了平均亩产650斤的水平,说是大乾的粮仓绝不为过,属于古典农业时代的巅峰水平,依赖于南州农民的精耕细作、种子培育。
无怪乎朝廷大臣们宣称南州熟,天下足,更不要说南州的特产茶叶、瓷器等产品带来的丰厚利润。
但幽默的恰恰在这里,亩产150斤的青州农民还可以勉强苟活,除开遇到大灾之年,还能填饱肚子,而亩产650斤的南州农民却要在风调雨顺的丰年,卖儿卖女,真不知道是哪个更可笑一点。
鹤无生便是朝廷政策的受害者。她与水玲珑遭遇几乎同出一辙,不同的是她被太上道的人看中了,在散花楼中接受训练,修炼武道与道术。
所以鹤无生不认为自己是间谍,而是把自己当做死士。
要像一把匕首捅进大乾朝廷的核心,从而实现太上道的理想,代天刑罚,督查君王。
“无生,你可记得自己的来历。”把她招揽进太上道的人, 虽然她不是太上道的长老, 却有着极重的权柄, 乃是大乾两大柱石之一神威王杨拓的妃子谢翩翩。
“不敢一日松懈,朝廷让我家破人亡,我自要让乾帝付出代价。”
“乾帝该死,太子等人也统统该死。”
“让你学那些魅惑男人的手段,潜伏到太子的身边,你可有怨言,若你有怨言,我是不会让你去的。”
“谢姨错了,能做这样的大事,我满心欢喜。”鹤无生绝美的面容沉静如水。
“诶,其实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当初自己过得那么苦,还肯帮助那落难的仙鹤。”谢翩翩提到往事,对鹤无生多了几分怜悯。
鹤无生原本不叫鹤无生,只是为了避免被人追查到过往,才改了这名字。
谢翩翩当初在南州的时候,之所以会选中鹤无生,便是因为她救助了一只仙鹤,而这仙鹤便是谢翩翩的眷属。
是的,神威王杨拓的王妃谢翩翩不仅仅是道术高手,更是渡过两次雷劫的鬼仙,她的上一世乃是修道数百年的一头仙鹤。
正是有了王妃与刺道盟的鼎力支持,太上道的暗中相助,神威王才有可能坐镇西域,抵抗火罗国与精元神庙。
说梦神机有功于大乾不假,当年他便与元气神做过一场,这才让西域与大乾的战争没有陷入到绝境的地步。
目前的梦神机算得上是正道领袖,虽然大乾与云蒙欲除之而后快,但他确实保证了大乾不会遭受造物主的袭击。
否则元气神早就命令阿育王统帅百万雄狮,踏破天山了,当然真打起来,杨盘手中也有造化之舟,加上各地的世家家主,精元神庙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鹤无生本来已经做好了,她愿意为理想而献身,潜伏在太子的身边。
“谢姨不要这样说,若不是有宗门相助,无生早已落入不堪的境地。”
但令人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太子将她送给了平安。
虽然她也知道,平安是杨盘的私生子,也算是杨家皇室的血脉,但他所做的事情,桩桩件件看下来,不能算是一个坏人。
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鹤无生认定了皇权是天下大害,是因为她深切地体会到了皇权的爪牙给她带来的痛苦。
而现在长老们让她去操控平安,她更是迷茫。
因为平安不是一个坏人,也从未利用皇室的名义谋取过任何好处。
他真的是自己要对付的人吗?
疑惑让她推迟了行动,在从船上下来后,她便去寻找太上道的分部,想去了解更多关于平安的情报。
或者说她需要一个借口,证明平安也是一个坏蛋的借口,让自己得以心安理得地执行死士的分内之事。
然后意外发生了。
她有些失神地走在路上,路过了一家粮行,粮行的面前围着许多的人。
好像是夏粮收成的日子,不少粮农推着独木车,带着粮食一路赶到了月灵港,趁着这好日子,把粮食卖出,换点银子来交税。
“洛老爷的债,也是你能拖欠的,敢拖欠的?”一个彪悍的壮汉,对着苦苦哀求的农夫冷哼道。
“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我武大是个心善的人,总会宽限几日,可你拖了整整三个月,从桃神节拖到了现在,树上的桃花都快结果子了。”
“是觉得我武大好欺负不成吗?”
那武大冷笑一声,举起沙包大的拳头,一拳下去能打死人,他能在这月灵港附近的农田里收债,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人。
“武老爷恕罪,武老爷恕罪。”
“实在是今年的收成太好了。”
“去年国主开了禁粮令,粮价就跌了三成不止。”那农夫跪在地上,愁眉苦脸地说道。
“粮行的掌柜们说了,还有那来自天朝上国的粮食,今年收成又好,一石粮食才卖200文钱。”
“这夏粮收了20石的粮食,就卖了4两银子。”
“十多天前衙里的官差们说了,今年只收银子,不收粮食,哪有那么多的银子啊。”
“国税要交2两银子,给林老爷的水钱要交1两银子,还有给桃神殿大老爷也要交1两银子。”
“实在是没有银子了,等过几日,帮佣的钱发了下来,再还洛老爷家的银子。”
本来南方的粮食都要卖到北部那边去,月灵港作为中转站,粮食价格一直不错,一石稻米(一石等于120斤)最高连800文钱都卖过。
谁料北部发生了叛乱,神风国大臣们很快就意识到了对于北部的粮食生命线,开始封锁与北部的粮食贸易,企图通过粮食缺口,饿死,困死水玲珑。
这一政策导致了大量的粮食被堆积在了南方,粮食价格一日三跌。
不仅如此,由于水玲珑作为祸国妖姬,她的很多政策都被废除,例如她曾经在神风国推行一道善政《两税法》。
即农民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缴纳粮食或者银子。
这道政策目的是为了防止粮食价格剧烈波动,导致农民遭受反复盘剥,结果三大院主出于私心,将这一政策废除,说是为了精简行政,以后农民只能交银子,不能交粮食。
神风国开放粮食进口政策,大乾南州的粮食丰收、北部的贸易中断,税收只要银子,这四大形势一出,月灵港的粮食价格从去年的500文钱一路下跌,跌到今年夏粮丰收的时候,只剩下了200文钱。
月灵港的自耕农们,日子顿时就过不下去了。
“贺老汉,我实话告诉你,这粮价还得跌,漓江的洛家和那三大书院都说好了,以后月灵港的稻米,只收150文钱。”武大冷笑一声,他帮着洛老爷收债,自然是消息灵通之辈。
“一石米才卖150文钱,从来都没有这样的事情啊。”那愁眉苦脸的老农顿时绝望了,周围旁听的农夫们一片哗然。
他们以为200文钱一石粮食已经是最低谷了,没想到还能更低。
“一斤米两文钱都卖不到?”
“那还种什么粮食。”
粮行的掌柜们动动嘴,就能把农夫们一年辛苦到头才种出来的粮食吃干抹净。
实际上绝大部分的农夫是吃不上自家种的稻米。
他们会往往在山地里的下等田种上一些苦涩的红薯,以备不时之需。
“笑话,你们不种粮食,天下人就没饭吃了?”武大冷笑一声,他在这里是有使命的,让这批自耕农们彻底绝望,好将他们的田产一一兼并过来。
“不说天朝上国运来的粮食,出云,白羽,日目,流夏等等,这十年多来烧林开荒地,开拓出一块块的肥田,到处都有粮食,他们还想卖到月灵港来。”
大乾三十年的奴隶贸易,极大地扩充了海外百国的人口,在这些奴隶生命代价下,开垦出了一块块的良田,历经二十年的开荒,让海外的粮食产量有了一次质的飞跃。
“别说150文钱,就是100文钱也有的是人卖。”
武大的话让农夫们沉默了,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天朝上国在哪里,出云等国又在何方,为什么他们的粮食会卖到月灵港来。
他們只能接受一个事实,等到的秋收时候,粮价还会比现在更低。
以往月灵港的粮食价格一直不错,神风国一年两熟,土地还算肥沃,虽然种植技术不如大乾的南州,却也称得上是富饶。
因此周围的自耕农们也还算活得下去。
可现在——
“粮价怎么还能跌啊?”
一群农夫哭做了一团,本来出售夏粮的日子是他们难得手头宽裕的好日子,却没有想到迎接他们的是噩梦般的地狱。
“真是黑心了。”
以农夫贺老汉为例,他种着十亩地,一年能打40石的粮食,在一石粮食卖500文钱的时候,一年总收入达到了20两银子,扣掉苛捐杂税总还能吃上自家的稻米,养着一家子的人,还能逢年过节买些新衣服,做些好吃的,算得上宽裕。
可去年粮食大跌,给儿子娶媳妇,他就欠了洛老爷家的钱,总想着今年的夏粮会涨回来,把欠的银子还上,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粮价不仅不涨,还持续下跌。
虽然他们不知道漓江的洛家和三大院主在做什么打算,但他们很清楚地明白,这粮价继续跌下去,他们一年到头打的粮食,连税都交不起。
一亩地能打4石的粮,卖400文钱,可一亩地的税费就要400文钱,这还不算种子钱,卖的苦力等等。
“贺老汉,洛老爷子心善,若你愿意把地卖了,一亩地可抵做30两银子。”
“不可能!”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贺老汉暴怒起来,黝黑的皮肤涨起一层层异样的猩红。
那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一点点田产,怎么能在自己手中败掉。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你敢不还洛老爷的钱?”
“是想被剥皮做那稻草人吗?”
武大冷冷地的一句话,将这被怒火涨起来的气球直接戳破了。
其他农夫同样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武老爷,我也是没法子啊,给条生路吧。”贺老汉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声音沙哑。
“听说你家的女儿,长得不错?”
“就算你辛苦养大了,将来也是个赔钱的货色。”武大像极了怡红院的老鸨,说着引人入地狱的话。
“住口!”路过的鹤无生心中烧出一股无名的业火。
当年她也是这样被卖掉的。
武大见了鹤无生,脸色立刻变了,他不是什么高手,只得一名武徒,在军队中连头目都坐不上,但眼力很好,看得出鹤无生很强,比他强十倍,百倍,跟军中的千夫长一样的强。
强得令人恐惧。
“大人教训的是。”
“小人无礼,还请大人恕罪。”
武大当场跪下,磕头,卑躬屈膝地说道。
也许对方是哪个世家的大小姐,看不上这等行为,但自己必须道歉。
在这世道上混,眼力不好的蠢材早就死光了。
“他欠了你多少钱?”鹤无生一路走来,像仙女一般,让周围的农夫们都看呆了,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
“贺老汉欠了洛老爷20两银子,算上利钱总计纹银30两。”武大恭恭敬敬地说道。
“给你,把账单拿出来。”鹤无生冷冷地说道,接过了武大小心翼翼递过来的账单。
火苗在她的指尖跳动,那张把贺老汉逼上绝路的账单,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这是他欠你的钱。”鹤无生曾经作为散花楼的花魁,自然攒下了不少的私房钱。
她已经忘记了缺钱的滋味了,没想到今天又让她回想起了往事。
“多谢大人宽容。”武大把身子压得更低,一点也没有面对农夫的恶毒。
我这样做是没有用的。
我帮得了一个人,帮不了所有的人。
鹤无生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她已经是先天武师了,道术也修炼到了驱物的境界,以她的年纪算得上是真正的天才了,就算放在大乾皇室里也能脱颖而出。
但面对这样的世道,依然感到深深的无力。
不对,是谁在影响我的心灵。
还没等周围的农夫反应过来,鹤无生忽然消失在了眼前。
在附近商行里,有着水玲珑的栖身场所。
那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迷茫中的鹤无生遇到了志在天下的水玲珑,相同的遭遇让两人感到奇妙而不可思议。
为了弄明白水玲珑的志向,鹤无生才会在这晚上,出现在了白子秋储藏煤炭的仓库里面。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也许水姐姐说得对,这世道就要用最炙热的火焰烧烤。”
鹤无生施展道术,搬运煤炭,将仓库引爆。
整个月灵港陷入熊熊大火之中,夜晚被火照得一片通明,原本赶来支援的大军,被火焰阻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