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泰斯睁着双眼等了许久才天亮。东方刚出现曙光,他就起身,像昨天那样,登上基督山岛的岩顶,观察周围的动静,全岛还像昨天那样寂无一人。
唐泰斯返身下来,掀起石头,回到洞里,往衣服口袋里装满了宝石,再尽量修复箱盖和扣锁,盖上土,用脚踏实,又撒些沙子,以便掩饰挖开的地点和其余地面的差异,然后他走出洞窟,用石头将洞口盖上,再往上面堆一些大小不等的乱石,石缝中填满土,移栽几颗香桃木和欧石南,浇足了水,使它们看起来像是很久以来就生长在那儿一样,然后他抹掉自己在这儿的足迹,就焦急地等待伙计们回来了。现在,他确实没有必要留在基督山岛,像守护无用财宝的恶龙那样,终日面对这些黄金和钻石。现在,他必须回到现实生活中,回到人群里,必须在社会上获取和财富相应的地位、影响和权势,因为财富是人所能掌握的首要的、最大的力量。
走私船在第六天头上返航了。远远望见船的运载和航行,唐泰斯就认识出他们了。于是,他像受伤的菲洛克忒忒斯希腊传说中的英雄。参加希腊人征讨特洛伊的战争途经克律塞岛时被毒蛇咬伤,伤口经久不愈。于是希腊人将他留在岛上。后重返特洛伊,治好伤,射死帕里斯,为攻陷特洛伊铺平了道路。那样,步履艰难地走到了港口。当他的伙伴们靠近后,他边哼哼边对他们说,他感到好多了;然后,轮到他去听这些冒险者的叙述了。他们果真成功了;但是当他们刚刚把货卸下后,就听说从土伦港开出一艘警戒船,直向他们驶来。于是他们就飞快地逃离,十分惋惜唐泰斯没在船上指挥操纵,因为他懂得如何让商船的速度超过警戒船。果然,他们不久就发现那艘警戒船追了上来,好在当他们借助夜色驶过科西嘉海岬之后,还是把那艘船给甩掉了。
总的说来,这次各方都挺满意的。船员们,尤其是雅各布,对于唐泰斯没能和他们同去深表遗憾,不然,他也可以得到一份和他们相等的红利,每人足足得了五十个皮阿斯特。
唐泰斯仍然不露声色,尽管他能想象到,只要离开这个小岛他就可以得到多大的好处,但他仍不露一丝微笑。毕竟少女阿梅莉号到基督山岛来是专为来接他的,他当晚就上了船,和船长一同继续向里窝那驶进。到了里窝那,他走进了一个做珠宝商的犹太人的店里,拿出了四颗最小的钻石,每颗卖了五千法郎。起初唐泰斯还担心这样值钱的珠宝拿在像他这样穷苦的水手手里也许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但那精明的买主对于这笔他至少可以赚到一千法郎的交易并没提出任何异议。
第二天,唐泰斯买了一艘全新的帆船送给了雅各布,另外还送了他一百个皮阿斯特,使他可以雇一批合适的船员和购办其他必要的配备,不过附带了一个条件,就是必须马上到马赛去打听一个名叫路易·唐泰斯住在梅朗林荫道的老人,和一个住在加泰罗尼亚人的村落、名叫梅尔塞苔丝的年轻姑娘。
这次可轮到雅各布以为自己在做梦了。唐泰斯告诉他,他之所以当了一名水手,完全是出于他的怪癖,他和他的朋友们赌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不许他称心如意的花钱。这次到了里窝那,他得到了一大笔财产,是他的一位叔父遗赠给他的,他是他叔父唯一的继承人。唐泰斯所表现出的优良教养使这番话听来极其可信,所以雅各布丝毫也没怀疑它的真实性。唐泰斯在少女阿梅莉号上的服务合同已到期了,他去和船长告别时,后者最初竭力想挽留住他,但在听说了那遗产的事以后,也就不再强求了。
第二天早晨,雅各布扬帆向马赛驶去,唐泰斯和他约好在基督山岛相会。
同一天,唐泰斯带了可观的礼物,去少女阿梅莉号上同船长和水手们告别,并答应日后给船长通音讯。然后,他也没有说明去哪儿,就匆忙启程了。
唐泰斯去了热那亚。
当他到达那儿的时候,一艘小游艇正在港湾里试航。这艘小游艇是一个英国人定制的,他因为听说热那亚人是地中海沿岸制造快航帆船的行家里手,所以很希望证实一下。于是那英国人和热那亚船商讲定的价钱是四万法郎。唐泰斯愿出六万法郎买下它,条件是必须立刻把船交给他。定造这艘游艇的那个人已到瑞士去旅行了,要过三四个星期才能回来,在这期间,船商估计可以另造一艘。所以这笔交易就谈成了。唐泰斯把船商带到一个犹太人的家里,和犹太人到一间很狭小的会客厅里单独谈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犹太人就数了六万法郎给了造船商。
造船商还愿意提供船员,但被唐泰斯婉言谢绝了。他说他惯于独自航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船室的床头安装上一个暗柜,里面分三个暗格,并说明了暗格的尺寸,第二天就做好了。
两小时以后,唐泰斯便在众多好奇者的目光下驶出了热那亚港口,那些人都出于好奇,想来看看这位喜欢亲自驾船的、有钱的西班牙贵族。唐泰斯驾船应付自如,他不用离开舵,只需轻轻拨一下舵柄,就可使他的游艇按他的意愿行驶。它真像是一个小精灵,只要一点轻微的指示,就会立刻服从。唐泰斯把他这艘美丽的船粗略试一试,便信服了,热那亚人不愧有世界上一流造船好手的美誉。好奇的人们望着这艘小帆船,直到它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外,然后他们转过身来,纷纷猜测它可能去的目的地。有些人坚持说它是到科西嘉岛去的,有些人则坚持说是厄尔巴岛。有些人打赌说它一定到西班牙去,而有些人则固执地以为它是到非洲去的。但谁都没有想到基督山岛。
然而,唐泰斯恰恰是去基督山岛。第二天傍晚,他就到了那里:这艘帆船的确很棒,只用三十五小时就跑完了全程。唐泰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岸边的情况,他没在老地方靠岸,却在小湾里抛了锚。小岛上空无一人,自从他上次离开以来,似乎再也没人来过。他的宝藏仍和他离开它的时候一样。第二天一早,他就开始搬运他的财富,在夜幕落下以前,他那笔庞大的财富已全部安全地藏进了他的暗柜的暗格里。
唐泰斯又等了一周。他用这段时间反复研究游艇,像个老练的骑师研究他那将委以重任的骏马一样。终于,他完全摸清了游艇的优缺点,他准备尽量发挥其优点,弥补其缺点。
到第八天,他看见有一艘小帆船扯满了帆正向基督山岛驶来。当它驶近些的时候,他认出那正是他送给雅各布的那艘船。他立刻向它发出了一个信号。他的信号得到了答复,两小时后那艘小帆船靠在了游艇旁边。唐泰斯急切地提出的问题得到的都是悲哀的答复:老唐泰斯死了,梅尔塞苔丝失踪了。唐泰斯神态镇静地听完了这些伤心的消息,但当他上岸去的时候,他示意不愿有人去打扰他。两小时后,他回来了。雅各布的船上调了两个水手到游艇上协助驶船,康泰斯下令把船直向马赛驶去。他父亲的死多少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梅尔塞苔丝究竟怎么样了呢?
爱德蒙因为想要保守秘密,就无法给手下人以明确的指示,再说,他还想知道其他的消息,因此,他只能亲自出马了。他在里窝那照镜子时就确信,他不会有被人认出的危险;此外,他现在也掌握了乔装打扮的一切方法。于是,在一个清晨,游艇后面跟着小船,无畏地开进马赛港,正巧停在那个终生难忘的晚上他被带上船去开往伊夫堡的出发地的对面。
当看到一个宪兵驾着一艘检疫船驶来的时候,唐泰斯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但凭借他和法里亚相处时所获得的那种自持力,他冷静地拿出了他在里窝那买来的英国护照。当时,英国护照在法国比本国的护照更受尊重,所以凭借那个外国护照,唐泰斯毫无困难的上了岸。
当唐泰斯走在卡纳比埃尔街上的时候,第一个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个法老号上的船员。这个人曾在他手下干过,唐泰斯一看见这个人就大声叫住了他,想借此对自己外表上所起的变化作一番精确的考验。他径直地向他走过去,提出了许多的问题,一边问一边小心地观察那人的面部表情,但不论从言谈上或神色上,都一点也看不出对方似乎认识眼前同他谈话的这个人。唐泰斯给了那水手一枚金币,以答谢他提供的情况,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但他还没走出几步远,就听到那个人又追上了他。唐泰斯转过身去。“对不起,先生,”那个诚实的人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想是您弄错了,您本来是想给我一个四十苏的角子,而您却给了我一个双拿破仑法国旧时金币,一枚拿破仑值二十法郎,双拿破仑值四十法郎。。”
“谢谢您,我的好朋友。看来我是有点弄错了,但您的这种诚实的精神该受到奖赏,我再给您一个双拿破仑,请您拿去和您的同伴们一起为我的健康干一杯吧。”
那水手惊诧不已,甚至都没想到谢谢一声唐泰斯,只带着说不出的惊讶凝视着他那逐渐远去的背影。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看一看他手中的金币,回到了码头上,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印度来的一个大富翁。”
唐泰斯继续向前走,每走一步,心头就增加上一分感触的压力:童年的全部往事,难以磨灭的记忆,始终存在于一思一念中,每一处空场、每一个街角、每一块路口角石,都能勾起这些回忆。诺埃伊街快要走到头,便望见梅朗林荫道,他感到双腿发软,险些跌倒让马车压伤。终于,他走到从前他父亲住过的房子前面。可是,物是人非:当年老人精心绑扎的铁线莲和旱金莲,已经从阁楼的窗前消失了。
唐泰斯靠在一棵树上,对那座可怜的小房子凝视了许久,然后他才走到门口,问这座屋子是否有空余房间出租。虽然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他还是热切地恳求允许他去看一下六楼上的那些房间,看门人就上去问那两个房间的房客,是否允许一个陌生人来看一下房子。房客是一对刚在一星期以前结婚的青年夫妇,唐泰斯看着他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层楼只有这两个小间,房间里已找不到一点儿老唐泰斯留下的任何痕迹了,连墙纸都与以前不同了。旧时的家具,在他的童年时代是这样的熟悉,一桌一椅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现在却都不见了,只有四面的墙壁依然如旧。眼前这对居民的床,仍然放在这个房间以前那个房客放床的老地方。唐泰斯虽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当他一想到那个老人曾躺在这个位置徒然地呼唤着他的儿子的名字而断气时,他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涌满了泪水。那对青年夫妇看到这位面色严肃的人泪流满面,觉得很惊奇,但他们感到他的悲伤里有一种庄严的滋味,就克制住自己,不去问他。他们让他独自发泄他的悲哀。当他退出去的时候,他们一齐陪他下楼,并向他表示,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再来,再三向他保证,他们这小屋是永远欢迎他的。当唐泰斯经过五楼的时候,他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询问裁缝卡德鲁斯是否还住在那儿,得到的答复是,那个人境况很困难,目前在贝尔加德到博凯尔的路上开了一家小客栈。
唐泰斯问清了梅朗林荫道上这座房子房东的地址,就到了那里,以威尔莫勋爵的名义(这是他护照上的姓名和头衔)买下了那座小房子,出价是二万五千法郎,至少比它本身的价值超出了一万法郎。但即使房东要十倍于他所讨的数目,那笔钱他也会毫无疑问地拿到的。那所房子现在是唐泰斯的产业了,就在当天,六楼的房客得到一份办理转移房契手续的律师的通知,说是新房东让他们随意在这座房子里选择一套房间来住,一点也不加房租,唯一的条件是他们得让出现在所住的那两个小房间。
足足一个多星期,这件稀奇古怪的事情成了梅朗林荫道上常住的人们唯一关心的内容,他们作了成百上千种推测,但没有一种是对的。
使这些脑袋更为费解,并且使他们的思想更加混乱的是,那个曾经走进梅朗林荫道上这所房子的人,他们在晚上又看见他在加泰罗尼亚人的小村落附近徘徊,并走进一家渔民的简陋住房,在里面待了一个多钟头,打听几个人的下落;事隔十五六年,这些人有的死了,有的去向不明。
次日,他走访过的那些人收到了一件礼物,那是一条崭新的加泰罗尼亚风格的小渔船,上面配有两只大拉网和一条拖网。
这些诚实的人挺想好好向这位慷慨大方的提问者道谢,可惜那天他离开他们时,他们只见他向一个水手吩咐了几句,便骑上马,通过埃克斯门,出了马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