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里,斗牙王又反复跑了地狱几趟,坐在三生石的顶上,绒尾长长地拖曳到地面。
“杀生丸这孩子是不是进入叛逆期了啊。”
斗牙王愁眉苦脸:“他现在想找我要铁碎牙和丛云牙。”
“想继承父亲的妖刀不是很正常嘛。”
静江一边对着血池练习剑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毕竟虽然你现在这幅样子有点一言难尽,但是总归还是你们那儿实力最强的大妖怪,会被孩子向往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丛云牙这把妖刀已经萌生了属于自己的意识,就像是一振精神被焚毁的邪恶的付丧神……”
斗牙王神色忧虑:“我打算把这振刀封印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想委托你们交给人类的巫女来压制灵气。”
静江甩出一记六合独尊,一池子的亡者在血池当中上下翻滚:“好说。不过反正你不是还有一振?那个铁碎牙。”
“啊,那个我想留给十六夜的孩子。”
斗牙王不假思索:“不知道是男是女,真期待啊。”
静江:“……把天生牙留给杀生丸?”
“嗯,希望他能够培养出合适的冥道,然后交付给铁碎牙罢……”
斗牙王陷入了对自己未来孩子的畅享中,说不定自己还能赶上儿女双全的末班车。
静江:“……”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别人家的家事她无力染指,但即便如此,她都已经能够在脑内想象出来,杀生丸得知自家亲爹的意图之后会气成河豚。
啊。也不对,他现在那副样子,已经不像小时候那般喜怒都挂在脸上了。
“所以……”
她试探性地问道,还是对于自己不记名的便宜弟子多关注了几句:“杀生丸呢?”
“你教过他的你不知道吗?”
斗牙王一愣,理所当然道:“那孩子当然是更适合用剑。”
比起需要全力挥舞,更为厚重的铁碎牙或者是丛云牙,杀生丸适合更为敏捷的作战方式。单臂所造成的力量就已经足够,在此基础上,使用剑的机动性在战斗当中所带来的裨益会显著增大。更不用说,就像静江在使用天道剑的时候空出来的一只手可以用来掐诀,更为流畅地运转纯阳内功一样,杀生丸也同样可以做到在战斗的过程中施展毒华爪,并指化鞭,远近攻守皆备。
“说得倒是很有道理……”
静江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苦恼:“但是杀生丸的话,应该还是会很难接受的吧。”
她还记得,二百年前的下午,杀生丸明明练了一整个下午的剑,仍是满心期待地想要继承铁碎牙的样子。
“那孩子最后是要学会使用自己的獠牙战斗的。”
斗牙王对于大儿子寄予厚望:“如果一直囿于铁碎牙的庇护之下的话,反而会埋没他的才能。”
“……好吧。”
静江无声叹息。
对于如何培养一名战士,或者说怎样做才能够成为一名强大的妖怪,斗牙王的了解颇为深刻。但,作为一名父亲,或者说哪怕只不过是个成年男性,他的交流能力仍旧是不及格的。
——然而架不住十六夜有着粉丝滤镜。
如此几次三番,静江对斗牙王叮嘱过数次,生二胎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要忽略了老大的心情——哪怕你这个老大的年龄已经有点大了但是青春叛逆期更是需要重点关注的时间段——但斗牙王满心都扑在了即将出生的小孩子身上,让留在现世的杀生丸欲言又止。
那是人类的女性。
虽说皮相在人类当中确实算得上是上乘,但全然就是不曾历经风霜的样子。按照静江的说法,可以简单粗暴地总结为,弱小可怜又无助。
他离开西犬之国外出历练的时候,曾经以为人类大多都是静江那副耐摔耐打剑技卓绝的样子,而实际上,旅途越发长久,就越能觉察出人类的孱弱来。站立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类永远都是少数,而那少数之中的少数里,也大抵敌不过他的一鞭。
别人在历练当中得到成长,而一度离开了父亲的视野和母亲的高标准严要求,踏入苇原中国的杀生丸顿时开始觉得……
无敌是多么寂寞。
很长一段时间都遇不到一个能够和自己过上几招的人。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女人生下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孩子,哪怕掺杂了自己父亲大人那般大妖怪的血脉,又能成什么气候呢?
他想等一等,等到这段时间安稳度过之后,再去问闲暇下来的父亲大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还仍旧有不少未曾探明的疑惑和未曾踏足的领域,妖怪的生命时间足够漫长,哪怕当下缺少机会,也一定会在未来可期的漫长时光当中找到问询的机会。
静江也曾经如此作想。
她觉得斗牙王这家伙带孩子相当不靠谱,之前杀生丸是因为有凌月仙姬撑着不劳他插手,除了指点修行之外几乎没什么他需要操心的地方。等到了老二这里,十六夜无论如何都只是个人类,妖怪的幼年时光远超人类,这次总归轮到他来出力气。等到那时候,说不定他还能来地狱找些经验丰富的狱卒讨教。
神无月过后,天气渐凉。
黄泉乡的八热地狱永远散发着岩浆的温度,一年四季都是一副样子。而八寒地狱则趋近于极地的气温,风雪经久不散。整个冬天,静江都在阎魔厅偌大的温泉池里度过,历经这么多年的栽培,隔壁男汤的金鱼草已经生长得过分茂盛甚至伸出了用来阻隔男女的竹排,让静江每次在泡温泉的时候,都总觉得有种诡异的无机质的视线投过来。
总不至于和性别不明的植物较劲,对此静江不置可否。但值得一提的是,在大多数的时刻,金鱼草们都会忍不住引吭高歌,唯独在生太极的剑气范围之内安静得让人侧目。
……
初冬的时候,阎魔厅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宴席。
流动的岩浆被挖进水渠里,沿着石头堆砌而成的“水槽”一路流淌,特地制作成流水素面的模样。岩浆槽的上方支着烧烤架,狱卒们围坐在一旁,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大把铁签子。
比良坂在冬季来了一批新人,按阿香的意思,为了员工团建,大家难得开了一次欢迎会——最近一百年之内来到比良坂的所有“新人员工”的欢迎会。
阎魔大王一口就能吃掉一大把,静江眼睁睁的看着还没熟透的金鱼草烤串在洒满了沾料之后被一口吞下,发出垂死挣扎的“咕呃”一声,彻底失去了生机。
静江:“……”
每次聚餐的时候都会觉得有点没胃口。
她转着手中的一条鱼,翻来覆去地炙烤,若有所思。
“怎么?”
鬼灯抄起一条手臂那么长的巨大章鱼腿,用针树的树枝串了起来:“果然是岩浆的热度对人类来说太过勉强了吗?用不用坐远一些,让别的狱卒帮忙也是没问题的。”
“坐忘无我的屏障里是恒温的……”
静江回答道,给烤鱼撒了一撮孜然:“就是突然觉得,好多年过去了啊。”
“会产生这种感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鬼灯接过话头:“不过在黄泉乡生活得越久,对于时间的感知就会变得越发不敏感。”
“就像浦岛太郎一样?”
静江问道:“离开了龙宫以后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数十年,随后身体也迅速崩坏式地衰老了……”
“啊,大体上就是那种东西吧。”
鬼灯想了想,转身从身后的方桌上取了一块荷叶包裹的米糕,放在了静江的手边。
少女顺手接过啃了一口,含含混混道:“所以说瓶颈什么的可真是……已经有一百多年纯阳诀没有进步了啊。”
“根据你们那边的情况,有没有和你师父具备同等话语权的前辈?”
鬼灯建议道:“毕竟你师父应该也有他自己的师父才对,我记得你之前在神议会议上说过的,叫……”
“——纯阳子吕洞宾。但是搬山填海的能力对我来说太远了啊,师祖他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级别的存在吧。”
静江皱了皱眉,还是对鬼灯解释着不同神明体系所带来的异同:“据说是在那边的类似高天原的地方,被称之为是‘八仙’之一……唔,你理解为和七福神之一差不多的神明就可以了。”
“总觉得很难解释……”
静江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说得还是不够具体:“算是被冠以相近称号的八柱神明,但是和这边有有些区别,并没有特定限定住每一柱神明的特性和力量范围……”
“——就像安倍晴明一样?”
鬼灯提问,顺手给静江又塞了一杯果汁。
“唔,还有点差别。”
静江喝了一口:“安倍晴明さん他现在,也可以算作是保持了作为人类的安倍晴明人格的神祇,神性是‘阴阳师’这个概念本身,因为只要是联想到大阴阳师的话,自然而然就会顺带联想到安倍晴明这个名字吧……啊,对了,如果类比的话,就像是在华夏那边一旦提到诗歌的话,就一定会想到李白一样。”
“那么如果按照日本这里的规则的话,那位太白阁下应该也会被升格成与诗歌概念有关的神明才对……就像是菅原道真那家伙差不多。”
鬼灯摸着下巴,似乎是琢磨到了些什么关键的东西。
“虽然他在华夏那边仍旧有相当高规格的领域啦……”
毕竟连摸过的东西都能拿来换钱的人实在不多:“但是,和菅原道真担当类似神格的神明,也就是文曲星阁下并不是他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