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那把钩镰向她抽过去……他与她四目相对——他透过的是我的双眼,看到的是她。
“我走低。”他只说了这一句,其余的都用沉默表达。
现在他的双手已经握在他的双枪上。“赛娜……”他的声音在记忆的重量下略带哽咽。
“没关系的,”我轻轻地说。我也记得那个女人。
地平线上,黑暗在翻滚,将一座石头里凿出来的村庄笼罩在更暗的阴影中,淹没在暴雨中,还会有更糟的事发生。在那团黑暗中藏着光明。是另一名哨兵召唤我们来到此地。
我必须杀出一条路,找到它。
通往村子的山路经历了数百年的风暴侵蚀,留下的只有最硬的顽石。我能感受到风吹打着罩帽,海浪激起的水雾溅在我的皮肤上,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阻拦我,警告我前方的黑暗。但与之相比,最令我却步的是村庄里响起的嚎叫声……
那是我的诅咒。黑雾知道我来了。它会第一个来找我。
“又到了每天的伏击时间了。”我喃喃自语,无动于衷,天边的死气黑暗中,鬼魂涌出。我每一下呼吸都在吸引他们。
我抽出了武器。
圣物石块整齐划一地动了起来,它们都是已故哨兵的遗物,每一块都曾多次传承转手。他们当中有男人、女人、父亲、姐妹,全都被黑暗夺去。但当我握住我的武器,我也握住了他们的光,就在这巨炮的双膛中闪耀着。
黑雾里面的怨灵凝聚成形,甩出触须击中了我。我被打得向后踉跄几步,眼看就要跌落到下方的乱石里,但最后站稳了脚跟。伴着一声洪亮的雷鸣,幽灵的尖叫混入了雨水和拍岸的惊涛。然而雷声过后的光亮却不是闪电。
是我的圣物火炮,发出的光弹让怨灵沸腾蒸发化为黑影。
它需要控制。需要集中。我必须动用身体中的每一丝力气去对抗黑雾。而且我不能停下。此生一刻都不能停下。
每一发炮火都燃尽一个怨灵,随后又有新的出现。我已经非常接近村庄了,我能看到新的怨灵站起来,奔向我。
奔向福光。
“安纳巴尔,你在吗?”我大喊道。我和他只见过一次面,那是乌利亚斯带我参加哨兵大会的时候。哨兵举行集会是很罕见的,但有什么东西让乌利亚斯很不安,不得不召集了所有哨兵。他没有告诉我详情,但从他们看我的眼神,我就大概明白了……
他们的无知只会加剧痛苦。他们会试图透过我的铠甲,但最后发现的只是无奈和妥协。
我的火力始终不停,突入村庄。怨灵的速度很快,迅猛地席卷了村舍。这些建筑几乎和这座岛屿一样古老,都是用岛上的顽石凿刻而成。不过混沌之中暗含着秩序。怨灵纷纷在上空盘旋。它们渴望着什么。不仅是生命。不仅是灵魂。不仅是我……
“安纳巴尔!”我又喊了一声,风暴几乎让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在这!快来!”一个惊恐的声音回应了我。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后她的光与我在黑暗中汇合了。
是安纳巴尔的学徒,达欧万。
她脚边躺倒着一个人,两个人影被黑暗包围。安纳巴尔的圣石阔剑发出黯淡的光照在她脸上。她眉宇间严正专注,守护着倒地不起的导师。
他已将星火传给了下一任……圣石并没有遗落。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女子颤抖着说,“我们必须带村民们离开。我依然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一定是他们……”她停顿一下,望向脚边的那个人,疑惑而又痛苦。“我依然能听见他的声音……”
虽然她的手指关节已经没了血色,但她还是紧握着剑柄。我将圣石火炮收到背后,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我们会一起挺过去的,”我对她说。在她身后,我看到了村庄地下墓穴的入口。怨灵在那里聚集。“我们所有人一起。”我简略地补充道。
无论黑雾想要的是什么,一定就在那里。
墓穴被无数次洪水侵蚀而成。就在我们离开村庄步入地下的同时,风暴依然在宣示自己的力量,雨水正在沿着墓穴的岩壁流淌。但如果我们要淹死在地下深处的话,那么淹死我们的不会是暴涨的海潮,也不会是倾盆的雨飑……
淹死我们的会是翻滚奔袭而来的黑雾,用粘稠窒息的咆哮吞没我们的光。
我能听到故乡人们的尖叫,那是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死亡时,黑雾夺走的尖叫。我能听到我自己的回声,我能看到卢锡安的表情,那是死亡第一次看到我的情形。
我被头顶上那些待死之人的愤怒和恐惧击中,他们哭喊的语言我并不能懂,但其中的痛苦我再熟悉不过。
怨灵从墓穴的四面八方出现。
他们被困在痛苦的狰狞中,注定要制造更多的痛苦。但无论生者的尖叫声多么撕心裂肺,也无法安抚他们自己的嘶嚎。
而且无论我的圣光多么炽热,对它们制造的伤害也不及黑暗重新涌聚后带来的剧痛。
所以,我没有开火,而是赶在死亡之前,拥抱了他们。
我的召唤是无法抗拒的。我可以将黑雾从其他恶质中抽离出来,抽进我的体内。
我感觉到死亡涌了进来,将肉体的虚妄推开。就在黑雾与我纠缠的同时,那些灵魂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所有曾在此淹没的人。一瞬间,我觉得我看到了安纳巴尔……
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踟躇不离,是一个缓缓觉醒的意志。
它悬停了片刻,然后转过来面向我,双眼所在的位置,怒火燃烧。
“不,”我透过死亡的帷幕轻语,现在的我已变成了幽灵魅影。“你没有说话的份。
你只能听着。”
我将黑雾填进炮膛。从源头聚集的痛苦和恐惧化作炮火倾泻而出,射向它应得的地方。
黑暗与黑暗碰撞,我体内的光明开始闪烁。
生命不愿放过我。我感到我的身体回来了,随着最后一丝迷雾离开我,一口气注入我的胸膛。我双腿不支,跪倒在地。
“我错过什么好戏了吗?”一个声音从通道深处传来。
“你懂的。老一套。”虽然我还在费力地喘息,但还是冷静地说。
“破败之王在墓穴里搜寻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卢锡安问道。
“差不多。”我回答。我抬头看看达欧万,她的表情开始释然。
她手中的巨剑依然指着我。
我故乡的岛上有一个说法。“只有夺去人的呼吸,狂风才能说话。”
在黑雾的喧嚣和咆哮中,我听到死者在说话。
而现在我要把声音还给他们。
“魂锁典狱长,我曾听皎月教派的人说过。”
厄斐琉斯对锤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还详细了解过锤石这个人的存在。
如今的可怕幽魂锤石,曾经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只不过有些纷繁困扰。
在那早已被历史遗忘的时代,他曾是一个卑微的看守,他所在的教团致力于收集并保护奥术知识。
这个教团创建于福光岛,那里当时还被魔法的白雾笼罩,安宁地藏于世外。
教团的长老们念在锤石多年劳役的份上,命令他看管海力亚城地下的秘密仓库。
这里用枷锁封存着许多危险的魔法器物。
当时的锤石意志坚定,得心应手,非常适合这一任务……
即便是那个时候,他的残忍倾向就已经被教团的兄弟们察觉。
虽然他并没有实施真正的凶杀,或者至少是没有相关的证据,但他依然还是被多数人敬而远之。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被授予的这份工作就是为了让他远离其他人,让他得不到自认应当的认同。
在黑暗中经年累月的独处让他付出了代价,锤石变得愈发愤恨、嫉妒,在他提着灯笼巡逻于漫长的走廊时,只有那些憎恶的想法陪伴着他。
他的转折契机到来了,一个疯狂的国王设法穿过了雾的帷幕,不请自来地踏上了福光岛的海岸。
暗地里,接踵而至的屠杀让锤石感到欣喜。
这个入侵的国王执迷于复活他的王后——锤石欣然地带他前往传说中的生命之水。
只有教团中最高等级的成员才被允许进入藏有圣水的古墓。
现在,有国王的士兵在背后撑腰,锤石放声大笑,看着圣所的守护者们倒在血泊中。
他认为自己终于如愿以偿。
国王将亡妻的尸体放进生命之水,当时发生的事只有在场的人才知道。
然而随后产生的震颤,波及了整个符文之地。
黑暗能量向外爆发出灾难性的冲击波,吞没了海力亚,迅速席卷福光岛全境,曾经为这里提供庇护的白雾,变得漆黑凶恶。
所有收到波及的生命全都瞬间陨落,而他们的灵魂却又无法继续前行,全被困在了介于生于死之间的可怕状态。
锤石是最先被夺走生命的,但就在其他人为自己的命运哀嚎时,他却在这灾难中狂欢。
他从这场灾难,这场破败之咒中崛起,成为了幽魂恶灵,寻求折磨其他人的乐趣,不怕遭到报复,也不再担心凡性的限制。
在随后的数十上百年中,他的超自然外观逐渐改变,变得更贴近于他心中持续酝酿的邪恶与残忍。
让锤石发笑的是,他意识到大多数被困在黑雾中的灵魂都只保留了生前的碎片,即使是那些最强大的入侵者,即使是赫卡里姆和莱卓斯也不例外。
而他自己的力量却在持续增长。
锤石因单纯的恶意而去掠食那些在他眼中次等的灵魂,他最喜欢的猎物总是那些在他伤害下最痛苦的人。
无论他们的决心、耐力、信仰如何强大,他都会尽可能缓慢地击垮他们,一点点了解他们的恐惧和弱点,将猎物玩弄到最后。
当他们的生命被撕碎,他们的爱人被夺走,他们的目标感彻底丧失,他们的希望彻底熄灭,锤石的钩锁才会收回到他不死的手掌中。
即便如此,死亡带来的并不是仁慈的解放,因为被他杀死的人都会被他割走灵魂,并被囚禁在他的诅咒提灯中,被迫永世见证他的掠夺。
只有过一个灵魂成功脱逃。
赛娜,他最恨的“光明哨兵”的一员,在某个被遗忘的邪恶秘库里与锤石针锋相对并白白送死。
后来的数年里,她悲痛欲绝的丈夫卢锡安一直在追击这个残酷的灵魂,并且变得执迷不悟,几乎让悲伤和愤怒彻底将自己吞噬。
对于锤石来说,这简直是一道美味佳肴。
然而,还没等他夺走卢锡安的灵魂,一记仇恨的猛击打破了锤石的灯笼,从中解救了赛娜。
他们二人之间的凡尘纽带强固弱现,被勾起兴趣的锤石决定送给他们这个微不足道的胜利,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场光与影的游戏远没有结束……
锁链划过地面的骇人声响回荡在荒野中。
野外,一团非自然形成的迷雾将月亮和星星的光芒掩盖,平日里鸣叫的昆虫现在也变得异常安静。
锤石来到一间破败不堪的窝棚前。
他举起灯笼,不是为了照亮四周,而是为了看清灯笼里面。
灯笼内部就像一片闪烁的星空,上千颗绿色的小球在闪烁。
他们疯狂地飞舞起来,似乎是想躲避锤石的目光。他的嘴角泛起一抹异样的诡笑,露出闪光的尖牙。
每一颗颗星光都是他的宝贝。
窝棚门后,一个人正在啜泣。锤石感知到了他的痛苦,因此被吸引过来。
他十分理解这个人的苦痛,就像他的老朋友一样。
锤石只曾在这个人面前出现过一次,那是数十年前了,但从那以后,这名幽灵就开始不断地夺走这个男人的至亲至爱。
从他的爱马到他的母亲,兄长,一直到最近一位让他推心置腹的佣人。
这名幽灵从不会将他们的离世伪装成自然死亡。他要让这个人知道是谁在为他制造痛苦。
这名幽灵穿过窝棚的门,锁链拖在身后。窝棚里面阴暗潮湿,积攒了数年的污垢。
这个人看上去比这间窝棚的状态还糟:他蓬头垢面,身上布满了脓包——长势凶恶,有的刚被抓破。他穿的衣服原本是名贵的天鹅绒,但现在只剩下破烂的碎布。
这个人看到突然出现的绿色荧光,惊恐地缩成一团,手捂住眼睛。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向角落退去。
“拜托。拜托,别是你。”他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