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奶奶家也没有鸡蛋了。”
三岁的小丫头说话很慢,听上去更加软乎了。
“早上奶奶给埋了两根红薯,宝宝和哥哥一人一个,可香了呢。”
宝宝舔了舔嘴唇,现在乡下都是土灶,刘三妹烧水的时候直接在灶头的柴灰底下埋了两根红薯,等烧完那一大锅水后,小番薯也熟透了。
撕开外层黑成焦炭的表皮,里面是黄澄澄,又香又软的红薯肉,因为是灶里闷熟的,还带着果木柴火的香气,别有一番风味。
宝宝是想告诉娘,不是奶奶不愿意给她鸡蛋,而是奶奶家也没有鸡蛋了,而且老太太很疼他们,早上还埋红薯给他们吃了。
果然,听了宝宝的话后,徐盼好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
“娘,宝宝生病是不是花了家里好多钱?”
瘦小的三寸丁抱着娘亲的腿,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她,眼眶还有些泛红。
“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用吃鸡蛋补身体啦。”
原身烧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娘和奶奶曾坐在床头,难得平心静气地商量过给孩子看病的事情,农家人能够动用的现钱少的可怜,地里歉收的时候,很多社员甚至还要欠公社的帐,年底结算的时候,一年的收入都是负数。
也就这两年老太太那里多了一笔老爷子被评为烈士后的家属补贴,家里才有了余钱。
这笔钱一部分被用于修缮老爷子和甄爸的坟墓了,剩下的那些这两年为了给原身换细粮和补身子的药也用的七七八八了。
现在原身忽然病重,两边的钱全都凑起来,也就二十来块。
这年头很多救命的西药都很难得,老太太已经想好了,如果孙女的高烧一直不退,就只能去队上开证明,然后抱着孙女去县城的大医院看病,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就把老头子的烈士证带上,去求部队的医院,那里肯定有救命的药。
因为要留着去县城看病的现金,这些日子婆媳俩在卫生站配的药,基本上都是用工分和鸡蛋先抵着的。
可以说为了给原身看病,这个家的家底都快被掏空了。
原身还小,却也能感受到奶奶和娘的悲伤难过,无意识地哭了好几场,现在宝宝还能感受到那种悲切的情绪,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嗯,咱宝壮得可以打倒一头牛。”
徐盼好不怎么走心地应和着,越发觉得瘦瘦小小,刚生了一场重病的女儿乖巧贴心又可怜。
一旁的甄宝力是个憨的,听了娘的这句话后瞪大了眼睛,一脸崇拜地看着比自己矮了好几个头的妹妹。
他家宝妹居然可以打倒一头牛,牛那么高,那么壮,他妹可真厉害啊。
兄妹俩的午饭是在隔壁奶奶家吃的,刚刚回家也只是为了和娘说一声。
老太太有心想要给孙女做点好的补补身体,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能做的,也只是蒸饭的时候少掺点番薯和糙米,少加点水,让米饭实在一些。
这个时候乡下人的生活着实艰苦,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错了,寻常日子桌子上根本不会出现荤腥,队里倒是允许社员按人头养鸡鸭,年龄在五岁以上的,一人允许养一只小家禽,不过这些鸡鸭不是用来吃肉的,而是用来下蛋赚钱的,这些靠粮食喂养的鸡鸭下的鸡蛋鸭蛋乡下人也舍不得吃。
猪羊这样的大牲畜只能队上养,算全公社的财产,队上养一头,就得给国家养一头,年末杀猪分猪肉的时候,恐怕是全生产队社员最开心的日子了。
老太太蒸了饭,又用水焯了盘白菜汤,加了点辣子和盐巴,除此之外家里也没有其他调味料了。
一碗白菜汤,一盘腌雪菜,就是今天的午饭了。
乡下家家户户大多如此,能吃上干饭,已经是很不错的条件了。
宝宝不挑,这样简朴的饭菜她照样吃的很香甜,憨大哥就更不用说了,从他有记忆起就吃这样的饭菜,都没有挑剔的余地。
一旁的老太太看着,却替孙女觉得心酸。
她那个短命的老伴和儿子都是打猎好手,基本上每次进山都能有所收获,不说餐餐有肉吧,至少每个月总能吃顿荤腥解馋。
孙子宝力刚出生的时候,儿子打到一头野猪,野猪肉大半都上交公社分给社员了,但还有十多斤肉作为奖赏分给了甄爸。
那段时间儿媳妇吃得好,奶水特别充足,把刚出生的宝力喂地肥肥壮壮。
等到宝力八个月可以开始吃大人饭的时候,儿子往山上跑的更勤了,时不时能摸只山鸡野兔回来,她和媳妇把那些畜牲身上最细嫩的那块肉剁成肉糜熬粥,小家伙吃的别提多凶猛了。
当年旱灾的时候,那么多孩子都没能熬过那一场饥荒,三岁的宝力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和早两年补出来的强壮体魄不无关系。
可这些,孙女都没有享受过。
老太太看着孙女尖尖的下巴和细瘦的胳膊就忍不住心疼,要是儿子还活着,一定能把这个闺女养的白白胖胖的。
当年他就想再要一个女儿,凑一个好字,结果连女儿的面都没见着就走了。
“多吃点,等下个月你爷爷的补贴下来了,奶给你们做鸡蛋糕吃。”
老太太给孙女夹了一筷子白菜芯子,这一段最脆甜,比起虎实的孙子,她其实也更偏疼瘦弱的孙女。
甄宝力心大,夹了一片大叶子,嚼地嘎嘣脆,一点都不觉得被偏心了。
吃完饭,休息了一早上的老太太也要上工了,她的工作是煮猪食,和队上另外一个老婆子轮班,这个工作相比较种地轻松多了,要不是老太太有一个烈属的名号,还不见得能占到这个便宜呢。
家里没了大人,妹妹的身体又好全了,甄宝力按耐不住,带着她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了。
甄宝力最好的朋友叫赵成虎,比他大两岁,也是三大队的一个孩子王,这一片十岁以下的孩子基本上都归他管。
甄宝力带着妹妹来到赵成虎家的时候,一群孩子已经在赵家院子里聚集,商量今天该玩什么。
原本看到好兄弟过来,赵成虎是很高兴的,可看到甄宝力身后瘦瘦小小的三寸丁时,他顿时就表现出不乐意了。
“大力,你怎么把哭宝给带来了。”
哭宝是原身的外号,本来叫做哭包,因为她名字里带个宝字,干脆就叫哭宝了。
原身实在是太爱哭了,会有这样一个外号,一点也不奇怪。
“就是,俺们不和哭宝玩,到时候她要是哭了,俺娘肯定又要骂俺了。”
说话的是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他娘是北边逃荒过来的,这么多年了还带着家乡的口音,她家孩子也学着她说话,喜欢把我说成俺。
他的话显然引起了大多数孩子的共鸣,大家纷纷用嫌弃地小眼神看着宝宝。
不自觉地,宝宝的眼眶里就凝聚了一泡眼泪。
这绝对是原身这具身体的自然反应!
宝宝心里慌的一啤,她该不会真的变成哭包吧。
其实原身之所以爱哭和刘三妹、徐盼好这对婆媳脱不开关系,两个女人都觉得亏待了孙女/女儿,没给她好身体,也没让她过上好日子,好像当初留下她,反而让她遭罪了。
有时候婆媳俩也会抱着孩子哭,说对不起她,让她一生下来就成了没爹的孩子。
原身还是不懂事的年纪,看着大人哭,自个儿也跟着难过,时间一长,就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可怜了,稍微有点不痛快,就开始靠哭发泄。
“我不会哭的。”
宝宝连忙用手揉了揉眼睛,表示自己绝对会控制好泪腺,不让它自我发挥。
殊不知她揉红眼眶的样子多么惹人怜爱,尤其配上她奶声奶气的语调,顿时让刚刚还嫌弃她的那群大孩子们不好意思了。
“算了,这次就带上你吧,不过说好了,你不准哭哦,要是这一次还哭,以后我们都不和你玩了。”
赵成虎还是比较讲义气的,哭宝是他好兄弟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妹妹,既然哭宝都说自己不会再哭了,那就把她带上的。
“我不同意!”
赵小梅在一旁坚决反对,她是赵成虎的亲妹子,和甄宝力同龄。
她才不想带上这个哭宝呢,因为都是女孩子的缘故,每次哭宝一哭就得她去哄,这些男孩子拍拍胸脯随意答应下来,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她呀。
“你这丫头好生小气。”
赵成虎挺了挺胸汤,觉得这个亲妹子一点都没有继承他大哥义气。
“娘说爹耳根子软,漂亮女人和他说几句话他骨头都飘了,你和爹一样,都是蠢男人!”
赵小梅也不知道她娘那些话到底是啥意思,反正她娘每次和爹吵架都得骂这几句话,她觉得她哥和她爹一样,都容易被女人的话唬住,这么骂肯定没毛病。
“你、你——泼妇!”
赵成虎的耳朵瞬间就红了,他知道,耳根子软不是好话,他立马气呼呼地骂了回去,他爹和娘吵架的时候,爹就是这么骂娘的。
还没想好玩什么呢,这对兄妹俩倒是先吵起来了。
“你们别吵了,都是我不好。”
宝宝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了一句,原身的声音又软又甜,加上她习惯慢吞吞的语速,听上去不像是劝架,更像是在撒娇。
说完话她就有些不自在了,结合这个语境,怎么感觉到一股莲味儿了呢。
不不不,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小梅,你别那么小气嘛,你看,哭宝都说了她不会哭了。”
“对啊小梅,你再吵下去,恐怕才会把哭宝弄哭,你刚刚好凶啊,都吓着哭宝了。”
边上的小男孩小女孩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为宝宝说话。
其实宝宝不哭的时候还是很招人稀罕的,小甄寡妇总是尽可能的将女儿收拾的干干净净,因为不注意卫生更容易让宝宝生病。
在一众灰扑扑,脏兮兮的小孩子群里,总是白白净净的宝宝就显得格外引人瞩目。今天她还穿着漂亮的橘红色毛线衣,不算长的头发分两股扎在耳朵后头,看上去可爱极了。
男孩子们虽然没有那么早开窍,可也已经有了怜惜弱小的男性本能,这会儿都开始护着宝宝。
“你们都护着她。”
这下子轮到赵小梅快哭了,不过她是个很要面子的小姑娘,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哼,带就带,到时候她要是哭了,我可不会再哄她了。”
她气呼呼地甩了脸子,跑到自己的小姐妹身边,故意扭过头,不去看自家哥哥,其实耳朵竖得高高的,就是在等大哥来哄她呢。
可惜赵成虎压根就不知道小女孩的心思,一看妹妹不反对了,当下就开始讨论起今天的活动,一点都没有要哄她的意思。
赵小梅更生气了,嘴巴撅地高高地,都快能吊油瓶了。
最后有一个男孩提供了一个目标,山脚下有一片枣树,原本是一片无主的野果林,公社成立后那一片被划为三大队的地盘,野果林里的产物也就成了国家财产。
大多数枣子还在青脆的时候就被队上的大人摘走了卖给收购站了,还有零星一点枣子挂在树梢上,现在枣树上的枣子已经转为深红色,这是枣子最为香甜可口的时候。
这些枣子其实是大人给村里的孩子留的,乡下也没什么零嘴,他们只能在摘枣子的时候手下留情,每棵树上留一点点枣子,村里那群淘气孩子肯定不会放过这些好吃的果子,而且那么点东西,也不算偷公家的东西。
男孩说,他前些天看见树上的枣子已经熟透了,只要重重摇动树干,枣子就会掉下来。
一想到枣子的香甜滋味,所有孩子都心动了,一群小萝卜头浩浩荡荡杀向了野果林。
“啪——”
赵成虎又虎又皮实,作为老大,他挑选了一棵最粗的枣树,重重撞了一下,顶上的树梢随着撞击开始摇晃,簌簌簌掉落六七颗熟透了的枣子。
其他孩子有样学样,在树林里放开撒欢。
有用身体装的,也有几个人合力摇晃树干的,一时间,耳边都是树叶摇晃和枣子掉落的声音。
“哼,有些人什么都不干,就是吃白食的。”
甄宝力已经摇下来好几颗枣子了,他让宝宝收着,自己继续摇晃树干。一旁的赵小梅看着自家摘了枣子就顾着自己吃的哥哥,气不打一处来。
“哥,我也想试试。”
宝宝看着自己瘦瘦细细的胳膊,又看了眼比自己腰还粗的枣树树干,并不相信自己能摇下枣子来,不过赵小梅的话也没错,跟着一块玩,总不能一点参与感都没有吧。
“妹,你别试了,打疼了手你会哭的。”
甄宝力憨憨地挠了挠头。
宝宝感觉胸口中了一箭,这是来自亲哥哥的语言攻击。
她凶巴巴地将手里的枣子塞到哥哥的手上,然后走到枣树面前。
“嘿——”
扎好马步,气沉丹田,宝宝卯足了力气,朝枣树拍了一掌。
我艹!
下一秒,她将那只手收回胸前,眼泪又不争气地从泪腺里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
“咔嚓——”
没等徐小梅笑话她呢,只听一声咔嚓声,那一棵有小孩腰那么粗的枣树从被拍击的那段位置开裂,缓缓地向后面倒去。
宝宝那一巴掌,直接将树给拍折了。
不仅宝宝的眼泪止住了,边上的孩子也被这一幕吓呆了。
宝宝咽了咽口水,她好像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的金手指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