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萍弯下腰,她的手指纤细,漂亮,轻轻拿起掉落在地上的口琴。
入手是金属的冰凉感。
右手紧紧握住口琴,张萍仔细检查了门窗完好,然后走回到梳妆台前,拧开了台灯。
昏黄的白炽灯下,妩媚、漂亮的女人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口琴。
这是一张精致、崭新的口琴,正面刻有华侨口琴厂五个字。
边上,系了一根细细的红色的飘带,鲜红色的飘带。
这红色的飘带看在张萍眼中,彷若红日,瞬间照亮了她的眼睛,充满了她的胸膛!
她就那样安静的看着手中的口琴。
这是组织上主动来联络自己了?
这是张萍此时此刻的想法,也是她内心深处这几年来最大的奢望和渴望!
‘口琴’是自己在特科情报科的代号,这个代号知道的人非常少,只有她的领导上线刘泽良同志,以及老领导‘竹林’同志知道,还有就是她的下线毛良才同志知道。
刘泽良同志从上海撤离,后来没有消息。
‘竹林’同志在雨花台英勇就义。
小毛同志为了保护她而壮烈牺牲。
是刘泽良同志派人来联系自己了?
张萍点点头,又皱眉摇摇头,她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敌人知道‘口琴’这个代号的可能性极低。
这说明这只口琴极可能确实是党内同志悄悄放进去的。
当然,张萍并不敢大意,脑海中有一个声音提醒她,尽管敌人知道‘口琴’这个代号的可能性极低,但是,也不得不防。
不过,在她的内心中,她几乎已经确信这是组织上派人来联络自己了,至于说那一丝丝的警惕,更应该说是一个优秀的地下工作者刻在骨子里的安全原则体现。
组织上来联络自己了!
张萍的内心是雀跃的,是欣喜的,是喜悦的!
她的视线停留在口琴上,仔细检查了一番。
心中一动,张萍将口琴放在唇边,轻轻吹。
声音不对。
张萍拿着口琴,左右端详,然后又吹口琴,很快她便确定了问题出在哪里。
这个女人勐然起身,因为动作幅度大,以至于小腿碰到椅子上。
她甚至压根没有感觉到小腿的疼痛,她就这么的手中攥着口琴,来到放置杂物的房间,很快便找到了小螺丝刀。
小心翼翼的拧开了口琴的螺丝,卸下丁卯扣。
张萍将口琴拿到灯光下仔细横看。
仔细看,黄板上黄片有一处不平整。
张萍从化妆盒内取出了一柄小镊子,轻轻的撬开黄片,从下面取出了一张折叠放好的纸片。
张萍放下镊子,展开小纸片,她深呼吸一口气,看向上面所写的内容:
太小了,看不清楚!
张萍便寻了放大镜去看,这才看清楚所写内容:
吾妻静云,世事飘零,一别多年,苦苦寻觅,终得你讯。
明日十时一刻,巨赖达路老地方见。
秘!
夫明德。
张萍愣住了,盯着纸条上的字看,她是那么的专注,似乎是要将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在自己的心里。
好一会后,张萍将放大镜和纸条放下。
她就那么坐在梳妆台前,她的眼角泛红,终于,泪水忍不住了,顺着脸颊流淌。
泪在流,她的脸上是欢喜的,笑容在,流泪着笑,笑着流泪。
三年多了!
她苦苦寻觅,寻找组织,寻找不得。
现在,天可怜见,组织上派人来寻她了!
“我要回家了!”张萍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道。
她现在确信口琴是组织安排人放进她的坤包里的,纸条上的内容足以证明。
静云,孙静云。
这是一个早已经在她的记忆中尘封的名字。
组织上曾经有意安排她去执行某项秘密任务,给她安排的新身份是一个女教师,名字就叫孙静云。
按照计划,组织上安排一位同志与她假扮夫妻,这名同志的身份是一名报社记者,名字叫丁明德。
只是,不知道是何原因,此次秘密任务突然被搁置,孙静云这个身份和名字还未真正启用便被封存。
同样的,丁明德这个身份应该也会被封存。
特科准备的身份背景,为了安全起见,轻易不会再拿出来使用。
孙静云和丁明德‘这对夫妻’的名字,早已经被封存,因为秘密任务取消,故而这两个名字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所以,张萍可以确定写纸条的正是自己当年的‘丈夫’丁明德。
此外,纸条上所写的巨赖达路老地方,更是只有她和‘丈夫’丁明德才知道的地方,这是本来按照约定,这一对夫妻第一次见面接头的地方。
这个接头地点是‘孙静云’提出来的,因为她对此地较为熟悉。
这个老地方,只有她和‘丈夫’丁明德才知道。
张萍的内心是激动的,她的血液是澎湃的。
不过,毕竟是能够从那么多次大搜捕中幸存,在失联状态下依然能够生活的不错的特科同志,冷静下来后,她开始仔细思考这件事。
对方是‘丈夫’丁明德,这点几乎可以无比确信。
但是,问题来了,‘丁明德’值得相信吗?对方有没有可能是已经变节、背叛组织的叛徒?
丁明德是不认识她的。
所以,对方因为某种原因怀疑了她的身份,然后通过这种方式来试探?
一旦她去了巨赖达路,便等于是承认了‘孙静云’的身份,是自投罗网?
张萍想了很多,虽然她有很大把握‘丈夫’丁明德显然依然是党内同志,是组织上派来接她回家的,但是,她无法确定‘丁明德’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考虑再三,张萍还是做出了决定:
按时赴约。
这是回归党组织,回家的机会,她不愿意错过,也不能错过。
至于是否将此事告知赵枢理,请他帮忙参谋一番,或者是安排人暗中保护?
张萍有考虑过这些,但是,她很快便自己否了。
纸条上写了‘秘’,就代表了组织上的命令,这是秘密接头,此事天知地知,她知,他知,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组织命令是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的,必须严格执行。
张萍知道这是有些冒险的,但是,遵从组织命令,严守组织秘密,这本就是每一个红党人牢记心中的,是铁律!
确实是在某些情况下,有的同志会因此而落入敌人陷阱。
但是,组织纪律就是组织纪律,如果每个人都出于安全考虑,出于个人的一些考虑而不严格执行,每个人都想着擅自做些什么,这样的组织其松散可知,未来可知。
血的代价,不仅仅包括正面对抗敌人之时的牺牲,更包括这种明知可能牺牲却义无反顾!
……
“什么都没有招?”荒木播磨表情阴冷说道。
他看了一眼那个被两名侦缉大队的队员架着,浑身上下已经不成人样,一只眼的眼珠子都已经几乎要掉下来的男人。
“冥顽不灵。”汪康年咬牙切齿说道。
“招是招了,不过是这……”童学咏在一旁叹口气,说道。
荒木播磨一把从童学咏的手中接过了供纸。
这是一张带血的供纸,上面写了十几个大字:
红色万岁,人民万岁!
驱逐倭寇日,还望报我听!
“巴格鸭落!”荒木播磨哇哇怪叫,将带血的供纸撕的稀巴烂,凶狠的眼睛看向只有一颗还算健康的眼珠子的乐启文,那一只眼正看过来:
这个人竟然还在笑着!
荒木播磨直接从一名特工的手中拿过三八式步枪,挺着刺刀朝着乐启文连续而疯狂的刺去。
“打倒日本……”
汪康年看着肚子被捅的稀巴烂,倒在了血泊中的乐启文,从鼻腔里发出重重的哼声,对于乐启文这样的骨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的红党,他是无比的头疼,更是极度憎恶的。
这样的人,到了他手上,只有死路一条,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先生不如死,然后再死。
童学咏站在一旁,看着已经死去的乐启文,摇摇头,叹口气,默默不语。
“童先生似乎在叹气?”荒木播磨阴鸷的目光看向童学咏。
“毕竟同事一场,我竭力尝试劝说他为蝗军效力,只可惜,乐启文冥顽不灵。”童学咏并未狡辩,坦诚说道。
“童先生果然对帝国忠心。”荒木播磨满意的点点头,随后他吩咐汪康年和童学咏将乐启文的尸体弄到小树林去掩埋,便带着手下先行离开了。
夜晚的小树林是静谧的,更显得阴森。
汪康年自然不会亲自动手挖坑,自有侦缉大队的手下人去干。
“老童,让他们干活,你歇着。”汪康年说道。
“同事一场,我亲自挖坑,送他一程。”童学咏没有放下手中的铁锨,说道。
“抓他的是你,埋他的也是你,这交情没得说。”汪康年深深地看了童学咏一眼,然后笑着,朝着童学咏竖起大拇指。
“队长你别怀疑我对红党‘余情未了’就行。”童学咏笑着说道。
汪康年哈哈大笑,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对于童学咏,他不是没有过怀疑,这并非是说他有什么证据或者说是发现了什么疑点,这纯属是他的多疑性格。
不过,经过暗中观察,汪康年逐渐消除了对于童学咏的怀疑,这家伙供出了红党南市交通站,更是交代了一位十分隐蔽的女红党,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抓到人,但是,这并非童学咏的问题,情报是没错的,行动失败和童学咏没关系。
这样的童学咏是没有退路了的。
而现在,乐启文的死,更是令汪康年对于童学咏再无怀疑。
几名侦缉大队的队员将乐启文的尸体扔进了刚挖好的坑里,童学咏看着坑里的乐启文,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目光复杂,又冲着汪康年笑了笑,说道,“这边埋了红党,也埋了军统的人,他们在地底下在一起,我们俩在这上面一起,真是造化弄人啊。”
汪康年眯着眼睛,似乎是被风吹迷了,微微一笑,“这不挺好的嘛,阳光大道你我兄弟同行,这些冥顽不灵的分子,就送他们下地狱。”
土坑很快被填平了。
童学咏将烟蒂扔在了地上,向汪康年发出邀约,“喝两杯?”
“走撒。”汪康年点点头,“你我兄弟举杯庆祝。”
一行人从小树林走过,夜色下,宛如从地狱出来的魑魅魍魉,风吹过,枝丫刷刷作响,好似在告别,亦或是在欢迎。
……
翌日。
“前面是什么地方?”方木恒搓了搓手,哈了哈气,问道。
“前方三华里的地方,有日伪军的一个炮楼。”何关指着前方说道,“这个炮楼的位置非常关键,据此地,可以控制整条马路,我们若是从马路穿过,很难不被炮楼的敌人发现。”
说着,他扭头看向另外一侧,“余畅同志,你怎么看?”
刘波舔了舔干巴的嘴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身上摸出地图,招手示意‘二弟’、‘三弟’过来看,“你们看,这里,这里,这里。”
“这边只要枪一响,不仅仅是这个炮楼的日伪军,这两处的日伪军也可立刻增援,我们将三面受敌。”
“余畅同志,你的意思是?”何关看了刘波一眼,问道。
刘波笑了笑,‘三弟’还在生他的气,一口一个‘余畅同志’,虽然这也是任务需要,但是,这语气说明了一切:
这小子意思是,他只认余畅同志,不认识什么刘波。
方木恒心中想笑,他和刘波已经基本上和解了,但是,他知道,何关是真的生气的,当时刚见面刘波似故意又似无意的喊了何关一声‘三弟’,何关直接气的要揍刘波。
“我们需要绕路,从这里,绕过眼前的这个炮楼,然后从这里,从两方的结合部穿过去。”刘波表情严肃说道。
作为日本军校的优等生,对于日军的作战风格和一些特点,可以说在这支新四军小分队中,乃至是大部队里,比他更加熟悉的也不多。
……
巨赖达路,一家老字号的戏楼门口。
张萍穿了一身旗袍,外面套了裘皮外套,臂弯挎着小坤包,从一辆黄包车中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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