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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罪孽(1 / 1)

“颐殊跟颐非不同。颐非只恨程王,并不恨芦湾,相反,这里是他的故乡,他朝思暮想的都是如何改变这里,让它变成一个令人喜爱的地方。但对颐殊来说,芦湾见证了她屈辱的前半生,很多地方都烙印了她的伤痛,她恨这里。她希望离开这里。或者说,她希望能毁灭这里。”茶楼里,薛采和品从目也很快猜到了一些真相,你一眼我一语地开始推测。

“所以,炸毁左右掖门,困住皇宫,只是第一步。”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预言。此时此刻,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左右掖门的地动上,就会疏忽其他。比如——芦湾的城门,于此刻关闭了。”

***

昨天还上演了杨回杨烁父子对抗大戏的芦湾城正东门,此刻紧紧关闭。驻守在城外的神骑军们并无异动,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动。他们不进城,只是将城门封上,以戒严为由阻止百姓再进城。其他三处城门,皆如是。

芦湾城内,人人涌向左右掖门,忙着救人解困。

宫内,措手不及的羽林军和被作为弃子的锦旗军,正在积极自救,想要脱困。

而离海岸线不远,曾经被污染了的五百亩垫高的苜蓿地,突然坍塌。

埋在西南海域下的定灵幡,同时炸裂。海水再次逆流倒灌,以雷霆之势,涌向芦湾。

原本还阳光灿烂的天,瞬间暗了下去。

***

袁宿脖子上的镔丝也瞬间不再闪光,天边浓云密布,狂风怒号,吹得他和她的衣服头发张牙舞爪地飞舞起来。

他平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开始了。”

秋姜的视线越过他,落到塔下的芦湾城上,皇宫正在起火,阴霾的天色下,巨蛇再次复活,两只红瞳跳跃燃烧,欲将万物吞噬。

“你为何不走?”秋姜忍不住问,“女王值得你为她的疯狂计划殉葬?”

如果颐殊的计划是毁灭整座芦湾,身为她最宠爱的臣子的袁宿为何此时此刻,仍在城内?当然,他如果也跟着走了,颐非他们必会警觉,就不会按照原计划入宫了。

“陛下以国士待我,我自当誓死相报。你这种人,不会懂。”

秋姜错愕了一下,继而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

“你是如意门精心培养出的怪物,泯灭一切人心,只留下贪婪、残忍、不择手段……”

秋姜本该生气的,可袁宿每说一点,她的眸色便加深了一分,到得最后,竟是笑了起来,缓缓道:“原来……你是在等我。”

袁宿的目光闪动着,忽然别过脸去:“没有。”

“你跟我有仇?”

“没有。”

“你不惜帮女王杀三万人,让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更在最后时刻非要留在这里亲眼见证一切,是为了我?”

袁宿沉声道:“你再废话下去,你的同伙们就真的死定了。”

皇宫还在燃烧,也不知里面的人都怎样了。

但秋姜根本不去看,只是盯着袁宿道:“海水倒灌,怎么解决?”

袁宿冷漠道:“没有解决之法。”

“任何阵法都有阵眼,毁之即可破阵。”

“就算你破了阵也来不及。借海之势已成,海水正来,已非人力所能阻止。”袁宿说到这里,指向西南方向的城门,依稀可见海啸像个不断膨胀的巨型怪物,一波波地冲过来,每冲一次,身形都变得更加巨大,也能看见乌泱泱的人群像蚂蚁般飞快逃窜。然而他们的速度也像蚂蚁一样慢,迟早会被海啸追上。

不得不说,要想看这出世间极致的惨剧,没有比观星塔更好的地方了。

秋姜将镔丝拉得紧了一些:“我再问一遍,阵眼在哪?”

袁宿的视线落在镔丝上,凝视着它,像在凝视着一生的挚爱般,目光温柔。再然后,顺着镔丝一点点地移动,看向秋姜。

“如意夫人。”他道,“你莫非想救这三万人?你这样的人,竟也会想救人?”

秋姜想了想,答道:“只有救他们,才能自救。”

“也对。”袁宿点了下头,然后道,“杀了我吧。”

秋姜目光一紧。

袁宿的表情再次恢复成平静,平静地看不出丝毫波澜:“芦湾必沉。而你,必死。”

他是真的想死在我手上,不,或者说,他的目的就是引我来此,亲眼看着跟我一起死。

为什么?

他是谁?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恨意?

***

“禀先生,城门确实封死了,出不去了!”店小二回来禀报。

品从目皱了下眉。

店小二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道:“另外,关于求鲁馆的记录,只有这么多。”

孟长旗盯着这本书册,表情微变。

品从目拿起书册,书皮上写着“求鲁馆”三个字,然后开始翻看。薛采凑过头去看了几眼后,瞥了孟长旗一眼:“求鲁馆上次坍塌,看来是你搞得事。”

孟长旗一震。

“上面记载你是李沉引荐给公输蛙的……李沉,这个名字挺耳熟。”薛采沉吟。

孟长旗的脸无法控制地抽动了起来,心中不停期盼薛采想不起来,可惜,薛采还是想到了,而且,还很快:“啊,是谢柳那个病死的未婚夫。”

品从目从书册中抬眸,盯着孟长旗道:“你从求鲁馆盗取火药配方,经由袁宿之手献给女王,好让女王炸了螽斯山?”

薛采看向品从目:“炸螽斯山一事不是你和颐殊共同谋划的么?”

“火药由她解决,颐殊没肯细说。我虽派人暗中留意,但没查到这般精细。”而且当时的他还急着去玉京处理另一个奏春计划。

薛采不再细究,继续推测道:“经由螽斯山一事后,颐殊对袁宿越发信任,便将今日之局也交给了他布置。”

“所以袁宿早在入城前,其实已跟颐殊相识,聚水阵是他们自导自演,为今日之事埋的伏笔。”

“表面查封温泉,实则继续挖掘。表面填高农田,实则动摇根基。表面设置白幡,实则埋入火药……”薛采握了一下拳,望着窗外还不知大祸已至的人群,眼中明明灭灭,“可恶!”

品从目当机立断道:“你速速离开此地!”

“你呢?”

“我还不能走。”

孟长旗突然大笑了起来:“走不了了!谁也走不了!你们统统都得死!全跟着我和见见一起埋葬!”

“袁宿真的叫见见?”薛采突然发问。

孟长旗立刻闭上了嘴巴。但已来不及,薛采对品从目道:“拿李沉家的档籍来。”

“别看了,你快走!骑上我的马,带着你的人,快走!”品从目抓着薛采的手就往外走。

薛采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呢?”

“他们时间仓促,一年太短,虽能破坏地脉引来海水,但毕竟不是真的天灾。海水看似汹涌但后继无力,应对得当能有一线生机。”品从目说到这里,看了街外的人潮一眼,微微一笑,“我留在此地,能活一人便活一人。”

这一笑,如明珠美玉,灿灿生辉。

薛采注视着他的脸,忽然想,若公子没有死,想必他老了时,就会是这个人的模样吧。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有了一瞬的柔软,也有了一瞬的改变。他突然止步,反握住品从目的手道:“我留下来帮你。”

“别犯傻。”

“你和姬忽都在这里。若公子天上有知,必希望我留下来,帮帮你们。”

“你何时起这般惦念你那个短命公子了?”

薛采的眸光黯然了一下,软弱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流泻了出来:“可能因为在芦湾。”这里的月光讨厌得很。每每照到他,就会让他想起姬婴。

想起姬婴说的“月光之下,应有你牵挂的人”。

想起姬婴说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总有一个人,对你来说与众不同。”

品从目看着他,忽然伸手摸他的头。

薛采下意识地想要打掉那只手,但最终没有动,任由那只手落在了他的头发上,轻轻地摸了摸。

这是继姬婴死后,第一次,有人摸他的头。

摸一个九岁孩子的头。

***

皇宫内,装水的水缸很快空了,然而火势未歇,而且随着狂风渐有越烧越旺之势。

颐非跟着众将士一起救火,眼见得不行了,很多人都疲惫地放弃了。

他看得来气,过去踢了一个倒在地上偷懒的家伙一脚:“起来,继续!”

“还继续什么呀?水都没了!没水怎么救火啊?”

“要我说还是烧吧,烧完了大家也就能出去了。幸好皇宫地大,空旷的地方多,咱们挤一挤,应该烧不着人。”

“对对对,屋子烧完了也就好了。”

“看这狂风大作的,没准等会会下雨,下雨了也就不烧了……”

眼看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颓,颐非暗叹了口气,转身去找羽林军的统领:“云笛为何还没出现?”

羽林军统领不耐烦道:“谁知道呢!没准跟女王一起走了呗。”

颐非心中咯噔了一下——很多没有想起来的细节,在这一瞬串联:为什么马家和周家天天追着云笛要儿子?消息是怎么泄露的?为什么马家和周家频频闹到颐殊面前,颐殊却不处置?为什么今日云笛迟迟不出现?

这一切,都是他和颐殊商量好的!

他故意放出消息让马家和周家肯定儿子在他手上,然后教唆两家人到他府前闹事,制造他被逼得无法外出之相。其实暗中筹备,表面上把羽林军的一部分兵力交给了颐非,其实带着真正的大军跟颐殊一起离开了。

当颐非以为借助他的帮助顺利入宫时,其实是踏进了他跟颐殊设置好的陷阱,将他明确地留在了宫里!

为什么云笛非要云闪闪参加王夫选拔?

为了让颐非安心——你看,届时我弟弟也会跟你一起进宫,所以放心。

为什么云笛要处处纵容云闪闪?

为了让颐非认为他很宠爱这个弟弟。我就算不救你也会救我弟弟,怎么可能牺牲他?

可事实的真相就是:云闪闪只是云笛的弃子。

可以背叛第一次的人,就能背叛第二次、第三次……而云笛始终效忠的对象只有一个:颐殊。

颐非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心头一片冰凉。半响后,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罢了,技不如人,输的心服口服。

可是,输不意味着死。想要我死,没这么容易的,颐殊。

颐非想到这里,一个纵跃,飞身朝某处跑了过去。

***

品从目的手按在薛采的头发上,眼神中有很浓的慈爱,很淡的悲伤。

再然后,薛采的身体忽然软了。

品从目顺势接住了软软的他。薛采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但也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便合上眼睛晕了过去。

巴掌大的脸,一旦闭上眼睛,收敛了所有超出年纪的东西后,便成了一张真正的孩童的脸。

品从目注视着怀中的孩子,勾唇笑了笑:“你的未来长着呢,赌在这里不值得。”

他打了个响指,立刻有四名金门死士出现:“护送他走。他能活,你们,便也能活。”

死士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齐齐跪下磕了个头,便背着薛采飞速而去。

品从目又打了个响指,更多黑衣的金门死士出现了。他环视着这些久经训练但始终活在暗幕中的年轻人,笑了笑:“你们曾经接受过很多任务,杀人害人坑人骗人……今天,试试救人?”

这时,第一重海浪冲垮一切阻碍,终于冲到了西城门前,嘭地一声撞上十余丈高的城墙,为这个尚在为左右掖门起火而震惊的都城,再添惊雷。

***

颐非掠进了琼池殿中。

此时此刻,殿内空无一人,只有撕毁了一半的金丝纱帘随风不停摆动,慌乱无助地等待着最终被火势吞噬的命运。

颐非冲到主座的凤榻前,在上面摸索着,突摸到一物,按下去。

只听咔咔几声,北墙上出现了一道暗门。

颐非的心稍稍一稳——这是当年父王在宫中修剪的众多密道之一,用以跟如意门的人私下见面。他正好知道其中几条。之前确定颐殊将选夫宴定在此地时,他就想到了这里有条密道,是通往凝曙宫的——而凝曙宫,正是颐殊公主时在宫里的住处。

今日看来,颐殊其实出现过,比如她扔出来的那一枪——那枪法,绝非替身所能完成。只不过她扔完枪后,便由此密道离开了。那么,她又是如何离开皇宫的呢?跟着密道走,应能有所发现。

颐非正要进密道,脚上踩到一张纸,左下角署名“风小雅”。他愣了愣,抬脚拿起来一看,发现上面写着三句话——

“此生所得者众,吾父为最。”

“此生所失者众,吾妻为最。”

“若此生重来,盼父非父,妻非妻,相忘江湖,安乐长宁。”

颐非挑了挑眉,倒也没扔,随手揣入怀中,然后弯腰进了密道。

密道很长,地上本积着厚厚一层灰。颐殊大概没想到,在宫中一团混乱之际,还有人能找到这条密道,追寻她的踪迹,因此大咧咧地任由脚印留在上面没有遮掩。

一开始只有她一个人的,到了半途的某个拐弯处时,跟另一对脚印汇合了。颐非的眼神顿时一热——七寸七的脚,是云笛的。

两个脚印一前一后飞快前行,最终停在一道分支处。

颐非试了试,没能找到机关,正在焦灼时,想起了腰间的轻薄剑,当即拔了出来。石壁如豆腐般被剑割出一个四方形,再抬脚一踹,立刻碎裂,露出了石壁那头的房间。

颐非爬了出去,外面却不是凝曙宫,而是净房,用来存放马桶的。

颐非捂了捂鼻子,看了一圈,叹服道:“真豁的出去啊,颐殊。”

皇宫的马桶收拾完后,由粪车统一将便溺之物拉去城外处理。而颐殊跟云笛,就是借此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皇宫。毕竟,谁能想到堂堂女王和大将军会窝身在粪车中。

颐非走出小屋,看见火势已经快要蔓延过来了,所以人都逃光了。

看看一侧巨高的围墙,再看看那些堆放在院中几百个之多的马桶,颐非喃喃了一句:“女王都能借粪车而逃,我借粪桶逃也不算什么了。”说着,一脚一个马桶地朝围墙踢过去,如此一个个叠在一起,堆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桶梯。

颐非冲刺,踩着马桶蹬蹬蹬跃上围墙,刚要翻墙跳落,就看见外面黑漆漆的数排弓箭,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颐非大惊。

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云笛还留了一手,竟安排了一队羽林军弓箭手在此埋伏。

眼看就要被射成刺猬,颐非连忙拍拍自己的侍卫衣服道:“且慢,咱们是一家啊!!”

一名领头的弓箭手冷冷道:“我们奉将军之命守在这里,谁出来都不可放过。”

颐非大怒道:“岂有此理!左右掖门都炸了,宫里到处都在着火,你们不去救火就算了,还要落井下石不让人逃?”

弓箭手们面面相觑。他们自然也是听到了巨响声,可领头不许他们妄动,所以一个个憋屈地在这等了许久,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本就一个个满腹狐疑,如今再被颐非一说,顿时动摇了。

“你就是领头的?来来来,我也有令牌,看看咱俩谁官大……”颐非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物,朝领头的弓箭手走了过去,哥俩好般地搭上那人的肩。

那人的注意力全在他掏出来的东西上,也就没有拒绝。可下一瞬,他看清了颐非手里的东西,根本不是令牌,而是一张纸,刚要说话,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了,紧跟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看到了吧?我比你官大,你得听我的老弟!现在,赶紧救火啊,那可是大功劳,等什么啊!”颐非继续半搂半推着领头之人往前走。

其他弓箭手们见状,也纷纷放下了弓箭,再一听救火什么的,立刻开始行动了。

颐非趁乱挟持着领头之人往前走,正琢磨着怎么找个机会把他扔了闪人时,就听一个弓箭手放声尖叫了起来。

他回过头,就看见远远的天边,蹿起了一道海浪。

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看错了。

皇城之内怎么可能看到海浪呢?虽从舆图上看芦湾临海,可放诸于现实,城墙可是距离最近的大海也有几十里地啊!

紧跟着,那浪打过来,吞噬了一排房屋。而在那道浪后,还有一层层、无穷尽的滔天大浪。

矮小的房屋、牲畜、围栏被瞬间冲垮,像无根的浮萍般飘移。

颐非在一瞬间想透了颐殊的局——

颐殊,要让整个芦湾,跟他一起死。

***

白雾如烟。

薛采想,哦,又是芦湾。

只有芦湾的早晨才有这种大雾。他曾在大雾的公主府里看过一株曼殊沙华花,然后有个人走过来问他:“这是什么花?”

他心中升起某种柔软的情绪,准备耐心地好好跟人解释一番。但当他刚要开口时,突然一个咯噔,警醒过来——那事已经发生过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一次。所以,现在是……梦境?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便醒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人的背上。

同行者共四人,一个背着他,三个分三个方向保护着他。

薛采的目光在他们的衣服上停了一下——如意门的金门弟子。

薛采开口道:“停。”

四人没有停。背着他的那人道:“先生吩咐,必须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你们知道哪里安全?”

四人的脚步呆滞了一下,背着他的那人道:“往凤县跑总没错的。”凤县在芦湾的西边,四周皆山,确实安全。

然而,薛采摇了摇头道:“现在的程国,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一个——颐殊所在之处。”而想彻底解决眼前的一切,也只有一个办法——擒住颐殊。

谁知道她后面还有没有更疯狂的计划,毕竟此人疯起来连皇都都可以不要,没准会连程国都不要了,全给炸沉了——虽然实际操作上很难。可薛采没有忘记,袁宿还在程国各地罩了五个诡异的罩子。

颐殊已经证明了她的所有举动都是有计划的。那五个罩子,必定也有用途。

金门弟子们为难道:“我们并不知道女王现在何处。”

“我知道。”薛采从那人的背上跳下来,冷笑道,“如此大戏,她怎么舍得不亲眼看?所以,她现在肯定在一个很高的、可以看到整个芦湾沉没的地方。”

他走了几步,伸手指向某处:“就是那里。”

***

芦湾城南十余里处有一雀来山,山上有一个废弃的古塔,据说是多年前的一个雷雨天里被雷给劈了,僧侣也死了,后来的人们嫌弃山高路远修复困难,就任之荒芜,久而久之,鲜有人至。

而此刻,焦黑的残楼顶上,坐着一人,站着一人。

坐着的那人在一边喝酒一边望着远处的芦湾。站着的那个警戒四周,偶尔为她倒酒。

坐着的自然是颐殊,站着的正是云笛。

“好哥哥,别紧张,坐。此处如此高,任谁来了都能第一眼看见。”颐殊笑着拍了拍身旁的空地。

云笛摇头,注视着芦湾城的方向没有说话。从这里看,芦湾城宛如一张宣纸,被水快速渗透,变得模糊。

“你可后悔了?”

云笛轻笑了一下:“为女王誓死不悔。倒是女王,后悔吗?”

颐殊大笑:“我这一生,在外人看来大概要后悔的事实在太多了,可他们不知,我只觉得快活!如此畅快淋漓疯癫一场,当世能有几人可领略?可实现?可承受?只有朕!”说到后来,豪情顿生地站了起来,对着天地举杯道,“只有朕!纣王不过炮烙,卫宣公不过纵淫,秦始皇不过坑儒,刘子业不过杀宗亲……而朕,把他们做过的全做了,他们没做的,朕也做了。引海灌,沉帝都,杀三万人,淹十万田。暴乎?虐乎?无德乎?又如何——”

海风怒吼,卷起千堆雪,咆哮如天怒。

而她迎风而立,笑看苍生覆灭,无动于衷。

云笛在一旁看着看着,不禁有些恍惚,有些惶恐,却又难以抑制地兴奋。他突然上前搂住颐殊的腰,深深地吻了下去。

颐殊眼中有一瞬的戾色,手却自然而然地反搂住他的脖子,轻笑道:“好哥哥,你想做什么?”

云笛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颐殊笑得越发妩媚了起来:“也是。如此千载难逢的时刻……”声到最后,渐不可闻。

与此同时,海啸冲垮堤岸良田官道城墙,疯狂地涌入城中……

***

好好的街道中间,出现裂缝,人们一开始还能指着裂缝惊呼,待得裂缝越来越大,好几人掉进去后,才想起逃离。

矮地地人往高处逃。可高处的楼都在摇摆。

富贵人家套了马车,刚驰出院门,渗水泥化的地面就将车轮吃了进去,再也动不了。

人们慌乱地抓住各种能抓之物,期待这种晃动能够停止,却不知再远一点的西南城墙方向,潮水已来……

颐非站在宫墙前,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何,想起了他重复过无数次的那个噩梦。梦境里,他对母亲承诺,迟早有一天,能接她上岸。

而如今,梦境极具讽刺地在现实中实现了。

可当这一幕真实地发生在眼前时,就像一只手擦去了镜子上的雾气,让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真心。

故土如心,怎舍其灭,百姓如子,怎忍其死?

颐非紧咬牙关,突地扭身冲过去将他扔在一旁的弓箭手首领拍醒:“醒醒!醒醒!”

那人迷迷糊糊醒来,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叫上你的兄弟们,跟我走!”

“凭什么?”

颐非指着眼前地动楼摇的景象,一把扯去了假胡子等伪装,露出本来面目道:“凭这大难临头。凭我姓程。凭我……是颐非!”

首领看着他的脸,眼神由茫然转为惊讶,再转为更大的惊恐。

***

秋姜盯着袁宿,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但时间已不容多想,她决定快刀斩乱麻。

“你看这个。”手腕轻转间,手指里多了一颗药丸,朱红如血,“知道这是什么吗?”

袁宿皱了皱眉。

“这是诛心丸。百杀之中诛心为最。吃了这颗药,你会想起生平最不愿想起的记忆,重复人生中最痛苦的经历,你的心会一直一直疼痛……”

袁宿打断她:“无妨。”

秋姜一噎。

袁宿看了眼下方在城中肆虐前进的海水,看上去速度不快,但所到之处,吞噬万物。“半个时辰,海水就会淹到这里,到时候你我都会死。就算你想凌虐我,也最多半个时辰的时间。”

秋姜叹口气,将药丸放回怀中,再伸出手指时,里面变成了一颗碧绿色的药:“罢了。既然要一起死,那么临死前就做点快乐的事情吧。”

袁宿看着这颗药,表情终于变了。

这回轮到秋姜笑:“你认识这个的,对吧?这是特地为你的好女王炼制的销魂丹,催情用的。你的好女王以国士待你,想必没邀你同享过。来来来,将死之前狂欢一番,咱俩也算一睡泯恩仇,如何?”

袁宿睁大了眼睛,他很想继续保持镇定,可是那颗药离他的嘴巴越来越近,他再也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无、无耻!”

“你早就知道我是这种人了。”秋姜说这抓住他的下颔,手指一捏,袁宿的嘴巴就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药丸滑入喉中,他几乎魂飞魄散。

秋姜松开手,看着面无血色的袁宿,眨了眨眼睛:“袁郎,你喜欢怎么玩?”

袁宿悸颤地盯着她,眼中浮起了一层水光。

秋姜笑着伸出手去解他的衣袍,袁宿终于崩溃,颤声道:“谢……见。”

“什么?”秋姜的动作没有停,转眼间就灵巧地脱去了他的外袍。

“我是谢见!”

秋姜的手指终于停住了,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半响后,踉跄后退了半步。

袁宿的目光落在脖子上的镔丝上,低声道:“十二年前,你假扮谢柳,从我家骗走了镔的配方,三年后,借出嫁假死。父亲以为你真的死了,听到消息呕血暴毙。母亲被族人逼问配方下落。她交不出来,自尽谢罪。我七岁,被族人扫地出门,乞讨为生。我本以为一切都只是命不好。直到有一天,我在路上见到你。”

秋姜又踉跄地后退了半步。

“你变化很大,但我还是认出了你,可我不敢相信。我远远地试图跟着你,但被人拦住了。那人告诉我没错,你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是如意门精心为我谢家准备的一颗毒药,毒得我们家破人亡,失去所有。”

秋姜沉默地听着,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人对我说,想报仇的话,就得好好地活下去。只有活得比你更久,走得比你更高,才有机会扳倒你。”

秋姜沉声道:“那个人是谁?”

“你已经杀了那个人了。哦不,是原来的如意夫人杀了她。”

“红玉?”

“她告诉我,她叫玛瑙。”

秋姜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想起了红玉临死前的话,那句“源源不断的敌人来找你报仇”原来不是无的放矢,在这里等着呢。

“你怎么知道沈玛瑙死了?”

“你以为女王想要在程境内找一个人,又有品从目做帮手,会找不到?”

“也就是说……”

“我当然知道老如意夫人在哪里,也知道她苟延残喘不敢出来,我留着她,就是为了等你。虽然很多人都说你已经死了。可是,我不信。你,怎么可能不死在我的手里?”狂风吹拂着袁宿的脸,沉静的眉眼已经找不出昔日谢家小公子谢见的模样。

而且秋姜假扮谢柳时,跟这位弟弟并不亲近,因此时隔多年再见,未能认出来。

可对她而言的一场游戏,却是他一生惊天动地的转折。

袁宿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道:“拿了别人的东西,是要还的。如意夫人。而今日芦湾之难,三万人之死,不是女王的过错,是你们!是你们如意门的……罪孽!”

一滴眼泪滑出秋姜的左眼,很快被风吹走。

她心中淡淡地想:我果然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

芦湾城内人仰马翻,人人都跟没头苍蝇似地。只知地动厉害,不知另一头漫天海水已来。

大家有的开始逃,有的还在家中收拾被震得遍地狼藉的物件。

直到门外羽林军策马而过,高呼道:“海啸来了!往高处逃!往东城门逃!”

逃乱又是一番景象。

有站在自家楼上惊呼:“哇,哇!厉害啊!”

有背着自家老母艰难地行走在泥路上,被母亲哭求:“放我下去,儿啊你自己逃吧,求求你了!”

有将孩子放在木桶里一边包裹一边哭泣的。

更多踉踉跄跄搀扶前行的……

“逃!往高处逃!往东城门逃!”成了他们唯一的指望。

可是,当一些人好不容易来到东城门时,却发现城门被从外锁死了!

慌乱中,无数人被踩死踩伤。大家拼命撞击城门,想要逃出去,可是沉达千斤的城门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一队羽林军飞奔而来,高声喊道:“让开,让我们来!”

百姓们越发慌乱,像锅沸腾的稀粥根本让不出完整的通道来。

领头的颐非从马上跳起,手里抓着一面巨大的旗帜,踩着众人的头飞奔过去,在东城门前将旗帜迎风展开,上面金丝绣成的蛇形图腾在如此黯淡的天气里仍闪闪发光:“废物!一群废物们!不就是水吗?我们是什么?我们是蛟龙之国!每个人都会游泳!能坐船!世世代代不知经历过多少海啸风暴。不就是海水倒灌,你们怕什么?慌什么?!”

众人先被旗子一晃,再被颐非一吼,顿时安静了下来。

“想死地尽管继续,不想死地听我号令!”

“你谁呀?”人群中有人喊道。

颐非目光如箭,顿时射在了他脸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脖子里拉出了一根链子,链子上的比翼鸟,虽然小巧,却比旗子上的金丝图腾更耀眼炫目。

离得近的人们看得很清楚,一个汉子顿时惊呼出声:“蛮蛮!他、他是三殿下!”

“真的是三殿下!三殿下回来了!三殿下回来了!!”

“三殿下回来了——”

惊喜的欢呼一声接一声地传了出去。更有人已经开始屈膝下跪。

程三皇子离境不过一年。一年时间不算久,起码,芦湾的百姓们还没有完全忘记他。起码,在这危难时刻,当他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象征的不是灾难,而是力量——名为希望的光。

***

品从目将一个老人扶上藏书楼的顶楼。这是三条街内最高的一栋楼,高达四层,占地宽广,如今已容纳了二百余人。

老人含泪看着他:“我都老了,把位置让给那些孩子们吧。”

“他们会来,你也得留。”

“可这里就能保证一定安全吗?”

“不能。但是,这里是你目前所能抵达的最安全的地方。”他将老人交给一个金门弟子,转身继续下楼。

金门弟子急声道:“先生,您还要下去?”

品从目回头朝他安慰一笑,然后挥挥袖子,飘然下楼去了。

被他扶上楼的老人忍不住问金门弟子:“请问,那位老先生高寿?”

“先生今年七十二岁。”

“比我还小十岁!”老人久久震撼。

除了藏书楼,城中的高楼还有十余处,人们在金门弟子的引领下纷纷前往避难。

东城门处,颐非带领羽林军和百姓一起拆了某栋酒楼的柱子,然后抬着柱子开始撞击城门。

宛大的芦湾城,在灾难面前度过最初的慌乱后,开始显露出不屈的一面来。

***

而这时的雀来山上,云雨正浓。

颐殊忽意识到某种不对劲,伸手推云笛:“等等!”

云笛没有理会。

颐殊急了,刚要说什么,就看见一把剑横架在了云笛的脖子上。与此同时,一滴冷汗顿时从他额头滴下来,落在她的胸脯上。

“别动。”一个声音如是道。

云笛虽然没有转身,但也听出了声音的主人,越发惊悸。

而颐殊则通过他的肩膀,看到了来人——来人一共五个,持剑之人她认得,是品从目身边的一名银门死士。说话之人站的稍远些,身形也最矮小,却比其他四人可怕一千倍一万倍。

因为,此人是薛采。

颐殊又急又气,当即去推云笛,云笛脖子上的剑立刻紧了一分。薛采道:“我说了,别动。”

颐殊冷笑道:“你一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竟有看活春宫的嗜好?”

“若非你们荒淫至此,怎会连我上山都不知道?”薛采说着笑了笑,“你们的人守在山下,频频示警,可惜你们什么都没听见。”

颐殊盯着薛采的笑脸,只觉这真是世上最可恶的一张脸:“你是怎么从芦湾逃出来的?”

“这正是我要告诉陛下的——我都能出来,更何况颐非他们。所以,你的计划已经破灭了。”

颐殊死死地咬住下唇,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

“所以,你原本接下去还想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就此打住吧。”

颐殊冷冷道:“你知道我还有什么后招?”

薛采看了眼山下的情形,眼中哀色一闪即过,声音却越发舒缓:“海水倒灌固然可怕,但总有那么几栋楼比较结实比较高,能熬过去。那么待在那些楼上的人等海水退去后,就能获救。所以,你的计划远不止引来海水。你锁死城门,挖空城下,还在其他地方盖了五个罩子,为的就是把整个芦湾从岛上分开,让它彻底沉没。对吗?”

颐殊脸上露出刺痛之色。

“现在,你要杀的人已经不在城里了。芦湾可以不必沉了。”

颐殊听到这里,目光一闪,却笑了:“真的吗?”

薛采心中一格。

“若颐非和如意夫人真的已不在城里了,出现在此地的人,就不是你,而是他们了。”

薛采冷冷道:“他们另有事做。”

“能有什么事比抓我更重要?我可比你更了解我的好三哥。”颐殊观察着薛采的表情,吃吃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比你想像的更了解你。你啊,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小家伙。你现在心里其实乱极了,慌急了。但你不敢显露出来,因为你还指着翻盘。可是薛采,我告诉你,今日芦湾必沉。你,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也救不了任何人!”

薛采的眼眸一下子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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