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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行道(1 / 1)

秋姜垂着眼睛沉默了许久,最终抬起头,凝视着风小雅道:“我要回如意门。”

风小雅道:“我陪你去。”

“不。”秋姜摇头,“你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不然,怎么对得起胡九仙帮你设的这个局?”

风小雅一怔:“你知道?”

“胡九仙不愿去程国,故意借快活宴,配合你和颐非演了一场戏。这场戏的结局,是不是玖仙号沉没,胡九仙虽然获救但重病不起?他提前一步激女儿离开,甚至放任我做手脚,将胡倩娘送入云笛之手,也是因为你们早就约好了的。”

风小雅目光闪动,“还有吗?”

“他还帮你们引来周笑莲和马覆,如此一来,程国五个候选者,你们搞定了三个。剩下的杨烁和王隋玉,入程后再见机行事。你跟颐非商量好了,表面上,是你选王夫吸引外界视线,内地里,是他联手世家改朝换代。作为交换条件,你甚至要求他帮你监视我、考验我,或许,还想再次改造我。”

风小雅一笑,满是叹息:“你真是我生平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

“正如我觉得,只要我当上如意夫人,就能彻底结束如意门一样,你们觉得,换颐非为程王,才是彻底消灭略人组织的方法。燕王,姜皇后,和未来的程王颐非,三王联手,唯方将会有一番新景象。”

“没错。这是我们真正的计划。”

秋姜闭了闭眼睛,神色却是难掩的萧索,半响后,惨然道:“世事如此无常……谁能想到……璧国,竟会搞成这样……”

昭尹为了一己之私,灭了薛家不算,还打压姬家,扶植姜家。姜老狐狸竟生出个姜沉鱼那样的怪胎,当了皇后,得了璧国的权杖。

而被姬婴看好的颐殊因为脱离如意门的控制,变得荒淫残暴,令程国陷入了更加不堪的境地,倒让当初姬婴不看好的颐非,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秋姜忍不住想:莫非老天见她没能赶上去年的三王会程,所以特地补偿她重新来过?

一念至此,心中突生希望:是啊!虽有无数悲愤、痛苦、遗憾,幸好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秋姜迅速做出了决定:“你们尽管按照你们的计划走。我先自行回如意门,随时配合你们。”

“如意门现在不知什么情况,你独自一人太危险,我们一起。”

“不行。带着你,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风小雅的眸光黯了下去,体内不断跳动的六股内力无比清晰地告诉他——她说得没错。他每次动用武功后,都需要大量时间休息,平日里也要时时刻刻保持平静,免遭反噬。这样的他,于秋姜而言,确实是个拖累。

“那带着我呢?”船舱中,忽然传出了颐非的声音。与此同时,舱帘挽起,佝偻消瘦的“丁三三”就那么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他的腰间重新系上了那根被卖掉的薄幸剑。

秋姜冷冷一瞥,他便收了笑,弯腰开始咳嗽起来,认认真真地扮演好角色。

秋姜真不知是气还是笑,问道:“你不随云笛回去处理大事?”

“玖仙号沉没,云笛关心弟弟安危,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抢救,再载着幸免者们回芦湾,那般人多眼杂的,我跟着他,是生怕别人认不出我么?”

“那周笑莲和马覆怎么处理?”

“云家船救了许多幸免者,独独找不到周马二人,只能向女王请求支援。我那妹妹大概会派她的新宠袁宿处理此事。当袁宿坐着战舰出海四处寻找时,你说他会想到周马二人其实就在云家船的密舱里囚着么?”

好计!秋姜认同这一点,最明显的地方,确实是最容易疏忽的地方。而且,袁宿想必是个棘手的人物,将他从颐殊身侧调走,也更方便云笛行事……

“所以……”

“所以,还是三儿我,带你这个叛徒回如意门找夫人,听候夫人发落。”颐非冲她眨眼一笑,然后看向风小雅,“对不住了鹤公,你的心肝宝贝还得继续跟我混。放心,我肯定把她照顾得妥妥当当、平平安安,毫发无损地带回来给你。”

风小雅望着他,过得片刻,深深一拜:“多谢颐兄。”

秋姜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他们两个这番话,说得好像她还是风小雅的十一夫人一样,明明是假的,而且已休了。只是……她跟风小雅之间,也确实说不清楚了。

金钱易讨,情债难还。

罢了。

***

云笛很快派了小船来接应,将风小雅、周笑莲、马覆和云闪闪带走。颐非则操桨划着小船带秋姜离开。

风小雅离去时,似有万语千言要说,但秋姜抢先一步道:“我会平安的。你要保重。”

风小雅便没再说什么,笑了一笑,挥手而去。

秋姜心中似落了一块千斤重石,松了口气。回头,却见划船的颐非眼神揶揄地笑道:“这算不算是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

“分明是——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不足与外人道也。

秋姜说着就要进舱,却听颐非望着广阔无际的大海,悠悠道:“你看这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秋姜一怔,脚步下意识停止。

再扭头看向颐非时,他不再说话,专心地划起桨来。阳光曝晒,他的面目如被融化,看不出真实表情。但不知为何,秋姜却直觉地觉得,这一刻的颐非,是悲伤的。

一种万事与我无关,我与喜悦无关的悲伤。

他这样的人,会因为什么事而真正地高兴呢?得到皇位,成为一国之君后,就会开心吗?可如果不开心,又为什么要去争呢?

也许,是跟她一样,天降大任,摆脱不了。

是宿命,更是……原罪。

***

秋姜心中十分清楚,此趟旅程危险重重。但她没想到的是,第一重磨难,会来自于老天。

跟风小雅分别不久,海上的风就变大了。

颐非放下桨,爬上桅杆眺望一番后,开始收帆。

秋姜见他面色凝重,便也出来帮忙,问道:“要有风暴?”

颐非叹了口气道:“我出海前忘了拜龙王,你拜了没?”

秋姜想了想,问:“现在拜还来得及吗?”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莞尔。

收好帆,藏好桨,封好门,清点了一番食物和水后,颐非在角落里坐下道:“好了,能做的都做了,听天由命吧。”

“为何不发焰火求救?”风小雅的船应该没走远。到云笛的大船上,总比这艘小船平安些。

颐非做了个掐指算命的动作:“因为我们要等另一艘船经过,算算时间快到了。”

“什么船?”

颐非看着她,别有深意地说道:“青花。”

秋姜瞳孔微缩。

从燕、宜、璧三国略来的人,都是用青花船偷运到程的。一艘装一百的船,因为大多是孩子的缘故,往往塞够了二百人才走。因此船舱里又闷又挤,再加上缺水少饭,常常有人挺不过去,半路上就没了。

没了自然被扔进海中,尸骨无存。

秋姜忽然想起了某件事,一件她以为自己忘记了,但其实一直记着的事。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手里有个酒瓶。

秋姜一愣。

颐非将酒瓶往她跟前又递近了些,目光中有了然之色。

秋姜便没再拒绝,接了过来,小船随着海风摇摆,晃得那酒浆也荡个不停。

“听说你以前很爱喝酒。”颐非给自己也开了一瓶,骨碌碌喝起来。

秋姜注视着瓶中琥珀色的酒浆,点头嗯了一声。算起来,她已经五年没有喝酒了。

“那为何不喝?”颐非挑眉。

秋姜垂下眼睛:“我认识的人里,不要命也要喝酒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我’呀!”颐非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绿色的眼珠,他指的自然是一口辣椒一口烧刀子的丁三三。

“另一个,是风乐天。”

颐非的笑容僵了一下。他自是知道风乐天是被秋姜杀的。虽然现在被证实风乐天是求仁得仁,但很显然,这道槛在秋姜心里还没迈过去。

其实算算,秋姜恢复记忆不过三天,对她来说,杀风乐天相当于是三天前刚发生的事,确实挺闹心的。颐非心中有些后悔,当即一把将酒瓶抢了回来,笑道:“行了行了,我正心疼要分给你呢。还是我喝吧!”

秋姜定定地看着他。

看到那样一个人,顶着丁三三的脸,做出一副沉醉不已的模样,颇是滑稽。

程国的三皇子颐非也好,姜皇后的花子也罢,在世人眼中,一直是个滑稽的人。秋姜在薛采府做丫鬟时,其实是很看不上他的这种滑稽的。

可此刻,却品出些许别的味道来。

“我其实很羡慕风小雅。”秋姜忽道,“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颐非正灌了一大口酒,闻言诧异地瞥了她一眼。

“你父不也很好么?听说自你丢了后,便把药铺卖了,到处去找你了……对了,你还没见过他吧?”

秋姜的眼睛又垂下了,看不到里面的情绪,只是继续道:“你父程王,暴虐乖僻,常年酗酒,还对如意夫人不敬。”

“有这事?”

“夫人比他年长,又以立王之功自居,因此,见他开始不听话后,便存了换帝之心。”

颐非唇角一勾,嘲弄地笑了起来:“所谓的一国之君,不过是如意门的棋子,亏我小时候还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厉害之人。”

“如意门的略人之恶,是浮在外面的,以损害百姓之益为权贵谋利。而它更深的恶,是……”

“操控时局,玩弄权术,令朝堂忙于内斗,令皇权无力革新。”

秋姜心中一悸,忍不住看向颐非——他看出来了?

“如意门盘踞程国,牢牢将历任程王掌控在手。我的父王、皇祖父、皇曾祖父……全是暴虐之人。为什么?因为,如意门只选这样的人为帝。这样的皇帝才会为了权欲穷兵黩武,无视百姓疾苦。所以,我装出残暴放荡之相,想借他们之力上位,结果……”颐非说到这里自嘲一笑。

秋姜将话接了下去:“结果,如意门却选了长袖善舞乖巧可人的颐殊。”

颐非直勾勾地盯着她:“为什么?你可否为我解惑?”

“因为这个决定不是如意夫人做出的。”

颐非的瞳孔在收缩:“是你?”

秋姜笑了笑:“我可没这么大的权力。是品先生说服夫人,选得颐殊。”

“品先生,就是从目先生?”颐非从风小雅那听过这个人。

“是。”

“他姓品,名从目?”

秋姜的目光闪了一下:“假的。官府档籍查无此人。”

颐非想也是。正如如意夫人只是代号,这个品先生从目先生,也只是个称呼而已。

“品先生为何选颐殊?”虽然最大的可能是品先生跟颐殊也有一腿,但颐非觉得真正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个。

秋姜犹豫了好一会儿,刚要回答,小船突然横飞出去,两人在舱中顿时倒了个个。匆忙中颐非抓住柱子,反手拉住她,沉声道:“坚持!”

话音未落,小船又调了个个,就像皮球一样被巨浪卷入腹中,再高高抛起,重重跌下。

虽然有所准备,但小船的颠簸还是超出了想象,秋姜只觉胸腹翻滚,几近晕眩。细想起来,她已多年没有碰水坐船,武功也荒废得厉害,早已不复当年的巅峰状态。

颐非看起来比她就好许多,如此混乱之际,仍能抓住她的一只手,像壁虎一样牢牢吸附在柱子上。

耳里全是浪撞船壁哐哐巨响,秋姜觉得这只小船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果然,她刚那么想,船板中间裂了条缝,海水汩汩涌入。

颐非将她往柱子上一按,自行跳下去用早就准备好的木条往上钉,堵住缝隙。然而这边刚堵住,另一边又爆开了,眼见越爆越多,颐非突然竖起了耳朵:“听!”

秋姜倾耳一听,依稀有鸣笛声。

颐非掐指一算:“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后,撞破船壁跳了出去。

果然,不远处有一艘大船,也在风暴中起伏,但因为船身巨大的缘故,所以受风浪的影响较小,看上去处境比他们好很多。

两人当即拼命朝那大船游去,边游边喊:“救命——救命——”

大船上的船员们正在往外勺水,其中一人眼尖,看到了海里的两个黑点,忙道:“有人求救!”

“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别废话,快勺水!”另一人训斥。

颐非一个飞踢,如剑鱼般冲向小船,抓住了船壁上垂挂的渔网,当即就往上爬,边爬边道:“救人!救人!”

刚爬上去,训斥人的那个船员过来,一桨砸在他脑袋上,把他重新砸回海里。

秋姜一惊,连忙游过去捞起他,重新向大船游去。

“是女人!”眼尖的船员道。

训斥人的船员继续训斥:“那又怎样?不明身份之人,不能上船的!”

刚说到这里,一个四十出头的彪壮大汉走出船舱,沉声道:“你们两个,还不干活?”

“熊哥,海里有两个人求救,一个女的。”眼尖的船员连忙汇报道。

彪壮大汉熊哥皱眉,趴在船舷旁看向秋姜和颐非,此时风稍小了一点,但雨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点砸在二人身上,如果不救,必死无疑。

训斥人的船员道:“咱们的规矩是不救人的。”

熊哥看着看着,突然面色大变,反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那是三哥!”连忙亲自跳下船,将颐非救上船。

“三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时一个大浪打过来,船身一震,颐非推开熊哥扑到船舷边,指着被冲远了的秋姜道:“快!救她!”

秋姜被巨浪卷入海中后,运气十分不佳,脑袋撞上一块四分五裂的小船船板,一口气没憋住,顿时全喷了出去。

她拼命挣扎,然而身子却一个劲地往下沉。

而且,头上似乎砸破了口,猩红色的血雾漂在眼前,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不行!不能晕过去!

秋姜拼命往上游。

头越发疼痛,视线中一片红色,她到底流了多少血啊?

秋姜实在坚持不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时,一人抓住了她,紧跟着身子一轻,重新浮上水面。

意识昏沉的她将眼睛睁开一线,透过密集的雨幕,看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秋姜本以为那是风小雅的眼睛,但随即想起风小雅的眼线要更长一些,也不是绿色的,最最重要的是,风小雅眼中永远不会有嬉笑轻浮的神色,他总是那么沉稳内敛,像个玉雕一样……

秋姜想了好多好多,但其实不过是一瞬间,再然后,整个世界就此暗了下去。

***

“这可是我第二次救你啦!”

什么?

“一个人如果救了另一个人三次,那么那个人的命,就属于他。”

什么什么?

“你要不想,就记得别再给我第三次机会哈。”

意识昏昏沉沉,这个声音也听起来忽远忽近,扎得脑子一阵一阵地疼。

秋姜有点烦,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那声音便远去了。

再然后,依稀有温热的东西贴上了她的额头、脸庞,顺着脖子一路擦下去。对方的动作很轻柔,拭擦的力度也很舒适,但秋姜却一个激灵,猛地惊醒。

视线那头,替她梳洗更衣的,竟是颐非!

而且他握汗巾的手,眼看就要擦到关键部位上!

秋姜就那么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异常冷静地看着颐非。

“这个时候我不是应该失声尖叫,再一巴掌打过去吗?”一个声音在她脑中说道。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失声尖叫,再一巴掌打过来吗?”颐非笑了。但因为易容成丁三三的缘故,贴着胶皮的眼角和唇角纹路被海水泡的发白,扭曲着遮住真心,呈展出古怪。

秋姜垂下视线,看着那只距离自己的胸不到一分的手。她的外衫已被脱去,仅剩下一件抹胸,因为湿透了的缘故,几乎是毫无缝隙地贴在身上的。分明是尴尬到极点的境地,脸却像被冻僵了,扯不出任何表情来。

秋姜抬手,接过颐非手里的汗巾,坐起自行拭擦了起来。

她如此淡定,颐非反而退了一小步,想了想,又背过身,“识趣”地避了嫌。他的眼神投注到门栓上,眸色有些恍惚,像是想起了一些往事,一些温柔的、难以磨灭却又无法重拾的往事——

若干年前,也有一个少女,在他面前落水。

只不过,那个少女是被他逼着跳下去的。而她落了水后,还是那么倔强,一声不吭,既不呼救,也不叫屈。

再然后,他让琴酒把她救了起来。那时候他是个表面放荡,但心还有点软的少年,所以人捞起来后,就交给婢女们侍奉了。只是惊鸿一瞥,见那人窝在婢女的手臂间,素白的脸,漆黑的发,在刨去高贵强硬的假相后,实际上是个柔弱单薄的小姑娘。

而那种柔弱单薄的模样,就深深印在了他心里。此后再见,对方地位越来越高,离他也就越来越远。初遇时光宛若一梦,又像是终此一生,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奢念。

其实秋姜跟那个人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

那人出身高贵,举止优雅,是百年世族精心养育的明珠,一朝除尘,可亮天下。而秋姜,出身神秘波谲云诡,是细作组织用毒液灌溉出的毒花,讳恶不悛,鬼神难测。

可是……颐非不知为何,就把二人联想到了一起。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秋姜换上了一旁的船员服,正用汗巾一点点绞着头发,被水浸湿的发像一匹上好的黑缎,在灯光下闪耀发亮。

似乎是被那种亮光震慑到,颐非连忙又转回头去,一时间,心头起伏,隐讳难言,连忙默念:“她是风小雅的未婚妻,哦不,是风小雅的十一侍妾,哦不,是前十一侍妾……总之,朋友妻,要规矩,少接触,保距离……”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清浅几不可闻。

秋姜擦完了头,见颐非还不走,便走到窗边,打开木窗往外看了一眼,风暴已不知何时停了。他们成功上了青花。

这个大概是船长的房间,不过七尺见方,十分肮脏,有一股常年不洗澡的臭味。

但她知道,这已是青花船上最好的房间了。

“我们进行到哪步了?”

颐非还沉浸在某种诡异的思绪中,被她开口的这句话瞬间敲醒,仿佛一盆冷水扑下来,浇熄了妄念的火苗。

“此船的船长邓熊,见过丁三三一面,所以认出了我,现在我已接管此船,一切听我号令。”

如果换一个不认识丁三三的船长,或者是熟悉丁三三的船长,此计都不可成。看来,颐非果然是事先就全部计划好了的。

“我……想去船底看看。”

颐非的目光闪了闪,没有阻止,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好”字。

秋姜束好头发,走出船舱,路上遇见了之前见过的两个船员。其中一个大概是因为用桨砸过颐非的脑袋,此刻将脑袋垂得低低的,不敢抬起。

另一个眼尖的那位船员,则自觉自己有心救他们,算是有功,十分殷勤地上前道:“三哥,两位有什么吩咐?”

“去船底看看。”

“是!我们这趟收成不好,您也知道燕国那边禁令很严,我们等了三个月,才收了二十个。熊哥正头疼呢,怕回去后被品先生责罚。三哥您能不能给说说情?”眼尖的船员边说边带路,掀起楼梯口的木板,一股酸腐之气顿时涌出。

颐非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却见秋姜面色不改地踩着梯子走了下去。

青花的船舱底部为了最大的节省成本是不分间的,别说跟连走廊都铺着天竺地毯的“玖仙号”比,就是普通的货船都比它条件好。被略来的孩童女人们堆在一起,虽只二十人,但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又不通风,臭气熏天。

秋姜下去时,二十人里只有两个孩子抬起头看,仍保持着好奇之色。其他人全都麻木地歪着睡着,一动不动。

秋姜走到那两个好奇的孩子面前,一男一女,男童四五岁年纪,女童八九岁年纪,应是姐弟,相貌中上。

女童的好奇转为戒备,第一时间将弟弟护到身后,盯着她道:“你要做什么?”

“你们叫什么名字?”

“关你什么事?你是谁?”

秋姜还没说话,船员已上前一巴掌扇了过去:“问你话就老实给我回答!”

女童被一巴掌扇到了地上,男童哭了起来,连忙上前扶他。一旁睡着的人们睁开眼睛,有惶恐不安的,有厌烦仇视的,但更多的是木然。

“不许哭!”船员说罢要踹男童。踹到一半,颐非咳嗽了一声,露出不悦之色,缓缓道:“你这是要替老子做主么?”

船员惶恐,连忙跪倒:“不敢不敢,我这不是怕哭声惊扰到这位、这位姑娘么……”

秋姜的伪装在刚才船舱里擦头时都卸去了,露出了原来的容貌,看上去不过清秀,不像三哥的情人,因此船员心中也摸不透她的身份,只能一味恭维。

秋姜扫了一眼船舱里的人们,再看向两个害怕抽泣的孩童,什么话也没再说,转身回去了。

甲板上,海风吹散污浊之气,吹拂着秋姜高高束起的长发,她站在船头,给人一种马上要乘风而去的错觉。

颐非走出楼梯口,远远站着看了她一会儿,才走过来:“那个女童叫齐福,男童叫齐财,是姐弟,父亲死了,亲戚们为了霸占家财,把娘儿三个全卖了。娘路上死了,就剩他们。”

秋姜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难怪这批都资质平常,原来是买来的。”

颐非明白她的意思。略买略买,买来的,多是父母亲戚觉得最不好的一个。而略人时,贩子们可是都朝长得漂亮的下手的。正如船员所言,如今燕国官府查的严,质量和数量都大不如前。

颐非目光闪动,忽道:“聊聊?”

“聊什么?”

“你在如意门这么多年,必定见过很多天资出众的孩子,说来听听。”颐非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道,“我们还要十余日才能抵达莲州,再从莲州走陆路去芦湾。”

“你从前的随从们没告诉你么?”她指的是山水琴酒和松竹。

颐非摸了摸鼻子道:“他们是银门的,空有一身蛮力,头脑都简单得很,哪有别的五宝多姿多彩。我听说琉璃门,也就是丁三三手下,有各种奇人异事。有一个笑面老妪,特别擅长接生,游走于难产的官宦世家间,刺探了许多情报,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婴儿掉包……”

“她叫笑婆婆,但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

“为什么?”

“她的脸上被人用刀画了个哭脸。”

“谁啊?”

秋姜冷冷道:“我。”

颐非语塞,半响后,又道:“那……还有一位董夫人,剑法极高,是金银两门所有使剑弟子的向往……”

“我杀了。”

“……怎么杀的?”

“阴谋诡计杀的。”

颐非想当我没问吧,然后绞尽脑汁地又想出了一个:“对了对了,据说还有一个春娘,是如意门第一绝色,天生魅骨……”

“她骨头尽断全身瘫痪,这会儿,大概已经死了。”

颐非惊道:“不会又是你干的吧?”

“是你妹妹。”秋姜的视线始终落在很远的地方,回答得漫不经心,“夫人派春娘指点颐殊公主房中术。公主学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折了春娘全身的骨头。”

颐非摸着鼻子,尴尬地问不下去了。

“我给你讲几个?”秋姜忽道。

“好呀好呀!”

“有一个人,很能挨饿,最长的一次,二十天没吃饭,光喝水,没死。”

颐非一僵。

“有一个人,很能忍痛,凌迟时,左臂都削成白骨了,还跟行刑的人说‘你可片得薄一点,不够三千片,要处罚的。’”

颐非更僵硬了。

“还有一个人,特别宝贝他手上的八个螺,因为他觉得长大后也许能靠那个找到家人。后来,有一次任务,要冒充另一人,可那个人是留下指纹的,一对比就露底了。怎么办?出发前,他把手按在了烧红的火炉上……”

颐非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有一个人一紧张就喜欢说话,可主顾想要安静的侍卫,就被毒哑了送过去。对了,顺带一说,送去各大显贵家的死士,都是阉人。在他们净身之前,都要去猪圈亲自动手阉一头猪,因为夫人说,阉过的猪肉才好吃……很多人做完后就自杀了。”

颐非的眼神变化了。杀人诛心,炼人诛魂,最恶毒不过如是。

“风乐天曾问我一个问题,我现在问问你——三皇子,你觉得,律法是何物?”

颐非张了张嘴吧,想回答律法当然是维护王权之物,但注视着秋姜平静平淡得几近空灵的脸,却说不出来了。

“听说薛相曾于去年的三王聚会时说过一句话——‘帝王之威,不在一言灭天下,而在一语救苍生’。”秋姜笑了笑,笑容里有许多沧桑的味道,“不愧是姬婴看中的……而我觉得:所谓的律法,是保护弱者的,让他们有理可依,有冤可诉,有事可平。”

权贵不需要律法,他们有能力摆平很多事。真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从来都是普通百姓。

“但如意门里无冤可诉,将活生生的人剥了骨血拔了灵魂,炼成厉鬼傀儡,再放出去害人。循环往复,数量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身为君王,久居仙宫,若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那么终有一日,人间尽地狱。”

颐非久久没有出声。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趟旅程,其实并不是他帮秋姜寻找记忆回如意门,而是秋姜在帮他寻找回程的答案。

回程国后,做什么?报复颐殊?当皇帝?然后呢?当上皇帝后做什么?跟父王一样穷兵黩武?跟颐殊一样纵情声色?或者在三国的挟持下窝窝囊囊地当个傀儡?

此皆非他所愿。

可细问他到底想要什么,却又心绪起伏,一言难尽。然而千言万语,总结起来不过一个“好”字。

希望程国能好。

希望自己能好。

希望所喜欢的、牵挂的、期待的一切……都好。

而这一个好,想得容易,真要施行,难之又难。

“民为贵,君为轻”一语提出已千年,但真正做到了的帝王,又有几个?真正的繁华盛世,又有几年?

“你是谁?”不知过了多久,当颐非终于能说话时,他问了这么一句话,“如意门教不出你这样的弟子,江江一介药女,也不过童子之智。你,是谁?”

颐非终于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看秋姜,都感觉只是在看一幅画了。

因为,秋姜是假的。

她当然不是卖酒人的女儿秋姜。

她也不是如意门的七宝玛瑙。

她甚至可能不是江江。

江江被掳时不过九岁,虽是个聪明的女孩,但也只是小聪明而已,不会懂得这些大道理。而且进了如意门后,更不会被教导这些跟如意门相悖的东西。

可眼前的秋姜,身为如意门中最出色的弟子,在极尽狡猾冷静沉着之余,竟还保留着一腔热血和善念。怎么可能?

她是谁?

秋姜的眸光闪了闪。

她是谁?

这么多年来,迷茫时,痛苦时,悲伤时,愤怒时,她也都会问自己一句——我是谁?

秋姜注视着眼前的颐非,她还不够信任他,或者说,答案牵连太大,以至于不到最后一刻,她承担不起任何暴露的后果。

于是,她沉思许久后,道:“风乐天也这么问过我。”

颐非皱眉:“然后?”

“然后他献出了自己的头颅。你也要如此么?”

也就是说,只有死人才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颐非的心突然跳得飞快,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猜对了。难怪面对风小雅时,她的表情总是很复杂,无论风小雅对她如何情深,都不能令她真正感动。

因为,她不是江江。

“真正的江江呢?”

秋姜抚摸着船舷上的栏杆,下方就是可吞噬万物的深深海水,多少受尽惊吓折磨惶恐死去的孩童,被无情地丢下去,就像丢掉一条死鱼一般。

于是颐非顿时明白了。江江,大概是已经死了。

而眼前的这个人,顶替了江江的名字和身份,进了如意门,一路爬到七宝的位置,准备从内部给予这颗毒瘤致命一击。

她……原本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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