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第一女官三
第二节掌宫管事下（六）
一
弹劾顾绯衣和赵文臣的这天，是万历十七年的腊月初四。
这天的页家与平日分外不同。卯时四刻，以往还未开的大门前，已经是车水马龙，人进人出。
而六部街靠近页家的这半拉，实则从四更天起，就已经暗搓搓的进入了状态——附近的商家，今儿都不约而同的早早打整齐了买卖，未开门，先精精神神的迎了该迎的客。
一切，盖因从这一天起，到三日后的腊月初六正式出殡为止，都是孙斩香的大丧期。
——虽然，这一天距她离世，已经整整过去了八天有余。这自然是很不合常俗的。
但是，实在孙氏的死牵涉内闱秘辛，又连着李怀玖同党的调查事宜，连礼部俱不得不本着谨慎起见的宗旨，一应诸事都必经司礼监和御前监照准，后方执行。
这样的挨项事由请示，累部耽搁，累人累事，可谓繁琐至极。
深谙此中关键的，钦天监阴阳司，出于多方平衡的考虑，只得在择日时，采选了二七的第四天为大殡礼日。
迟到不能再迟，却是没办法的事。明白的自然明白。但不明白的，永远都是大多数。庶人百姓只从自我认知的狭隘范畴，从俗礼常情的角度，以己度人。当然挡不住的要将之视之为咄咄奇事。且又风闻这旨意居然是武清侯亲自讨了下到页家的，更无不深以为讶，隐以为羡。这么一来，页家的这门丧事想不为里巷关注也是不可能的了。
这不，这日，天刚擦着蒙蒙亮的边儿，已经有各处的好事者，混迹在了来百草堂赶义诊的人群中。义诊不停，这可是个绝妙的主意。有心看热闹的，无不四下守在了页家大门外的各角落。出了懵懂的，永远占据大多数的好事者，那些少数的、默默的、以深邃的冷眼冷静的盯着那个大宅门里一举一动的“某些”人，他们其实都是在等——等一个迟迟未下的旨意，等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或关系他们的乌纱顶戴，或关系他们的行为方向，或关系他们的前途运势，总是都离不开利益攸关几个字。
页家斜侧的茶楼，顶楼最末端的包房内，李化龙正坐在窗边的茶桌前，扭着脖子瞧着页家的方向发呆。他对面坐着的，是青山寺的老主持圆通和尚。
圆通带笑的瞧着李化龙，挥手打发了模样老道的茶博士，自动起手开始调茶试水冲泡。一气呵成的动作成套连贯，优雅从容难以尽述。骨子里的贵气和傲气，从那老而未僵的灵活骨节中表现出；从那保养得宜、纤理润泽的淡黄微褐肌肤中表现出；从那衰而不老，似乎永远不会被时间的流逝所淹没或带走的美姿态中，酣畅淋漓的带出。在欲燃未熄的晨光映照的灯烛照耀下下，他那颗帅气的光头，熠熠发亮，和他眼底专注的星光相呼应着，显示出主人此刻心情，完全与对面的焦急少年不一样。比较起来，他是多么平静，多么悠然自在。
圆通冲好了茶，略抬眼皮看看对面心事重重的俊美少年，呵呵一笑，倒了一杯，推给他：“好啦，来，世子，尝尝老衲的手艺。”又关切的问：“来的匆忙，吃过早饭了吗？不如叫一些？”
李化龙唉叹道：“唉！哪里吃的下去！”转头过来，还礼后端了杯子抿一口，一挑眉，赞道：“好茶！大师的手艺，强去这些徒有虚名的茶博士多矣。”将大拇指一挑，“哎呀！诗酒茶，书画棋，歌舞乐；佛道儒学，兵法谋略，占卜经商；高得高，于那庙堂之上交友；低得低，在那三教九流之末为师；度得红尘疾苦，救得方外羁离。抬得起头，矮的下身；吃得了亏，沉得住气；看得开事，去的了红尘牵绊。好个圆通啊，圆通圆通，无所不通。通这一字，说您正合适！茫茫人海，在那古稀之望，依旧精神矍铄，俊俏如少年人的，谪仙人是您！悠悠于人世潇洒，坐看云起花落，您才是得道的真人啊，比那些自诩活佛圣人的转世通灵之辈，可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去！怪道我父亲凡张嘴必称呼一声‘老神仙’，您真是维清见过的唯一一个完人！”
圆通微微一笑，侃道：“世子是不了解老和尚，故而如此高看。哎！我呀，自谓就是区区一介凡俗俗子。有朝一日，若得老衲不堪之境，也望世子能不后悔今日之言！”
这话说的大为感慨，似有无穷之意，李化龙不由微愣，旋道：“我怎么会看错，你也太过自谦了！”伸手过去，捉了圆通的衣袖，求道：“大师，您既来如约，可是愿意教维清了的！您得教维清啊！”
“呵呵，老衲问您，世子，您当真如此喜爱那沈家小娃娃？不管她生病疾患，亦或难堪不胜，都喜欢吗？若为好看的皮囊，那么，千变万化不过一副白骨肉身，都一样啊！不如换个人。”
“这？”李化龙不由胸膛起伏，一拍道：“大师莫要激维清，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维清虽然年轻，也见过不少。沈姑娘与别人不一样！大师，维清对她，何止喜爱！若能娶得沈姑娘为妻，维清三生得安，愿意折寿为换！您帮我成就此事，您就是我的再造恩人！我必将您高高供奉起来，日烧三炷香，早晚定省。大师，您要帮我！”
“别急别急！万事自有定数，强求不能。”圆通暗叹，心中是不甚满意的，却不再说，呵呵笑拍拍李化龙的手，示意他松开，口道：“顺则自来，急或生变。世子，还是先把早饭吃了。”
“哎呀，吃饭不当紧！”
“此言差矣！”圆通朗笑，“人生就是该吃吃该睡睡，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修佛称道，修的不过如此！吃饭！”叫了小二进来，吩咐备早点。又道：“不瞒世子，老衲从小看那孩子长大，十分喜爱。七月间，你与那孩子在我青山寺相识，那时，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老衲的眼。虽不说是因此才起了心与世子结交，毕竟老衲与你父亲和舅舅，早相识在先。但那之前，知道世子下江南事情繁多，不便打扰，因此，确实没有想打扰世子的江南之行。”
“大师是觉得，维清德行配不上沈姑娘吗？”
圆通笑呵呵的，却没有立刻否认，李化龙起身一躬到地，“大师，维清也知道，自己德才都不配，沈姑娘要人才有人才，要家事有家事，原是维清高攀了。大师指点维清，哪里不好，维清愿意改！请大师不吝赐教，成全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