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阿於（五）
“页筠，就是存知的母亲吗？”
“是啊，那时候，她十四，已经和沈修平定亲了。隆庆四年生的存知。”
“王阿於，……丢了？”骆思恭吃惊道，他当然不能将王思於的名字说给页问虚，自己在心里翻了个个儿，想着兴许就是巧合。“怎么会丢？那姑娘听着意思，家境不错啊！下人干什么吃的！姓王？”
“是啊，姓王，我二哥说，那姑娘自称她爹是个生意人，在家的时候少。那姑娘丢了个把月后，庄子上的人传出话，说原是那姑娘去世母亲的外家把人带走了。因对姑爷不满意，所以不告知。我娘听着，就说，这事儿挺说不清的，最好别跟着掺和了。从此，就不许我二哥再想那姑娘的事儿了。怕生出意外，马上就给我二哥定了亲，刚十五就让他们圆了房。”
“那姑娘外家是谁？”
“起初我们都不知道。隆庆二年，那姑娘突然回来了，跟着外家的人。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外家可大大有名。”页问虚说着，瞧着骆思恭意味深长的笑，骆思恭皱眉，问：“难道，姓樊？”页问虚点头。
“隆庆二年？”骆思恭思忖着沉吟道，“后来呢？”
“巧不巧，我二哥那年刚成亲，才圆房没几天，就知道了阿於回来的消息。应该是偷偷去见了的。好像没见着本尊。回来后大醉了一场。从此就再也不提这个人了。”
“阴差阳错。没法子的事儿啊！除了忘记，还能怎么样。那姑娘家境好，也不可能给个太医的儿子做妾的。不过，若跟李贵妃讲讲出个面儿，也不是就一定不行吧？那年刚立太子，李贵妃正风光呢！没试试？”
“试什么！我爹从不许拿这种事讨圣意。再说，那王阿於也小，隆庆二年才十岁。到了十三那年，宫里选秀女，听说她和两个丫头都选上了。进了宫。隆庆5年吧。我二哥那年才下定决心考医士，我觉得他就是想进宫见阿於。就和我大哥一块儿逼着问他，他倒也没隐瞒，说了，说阿於捎了信儿，问他：‘我要进宫去，我不想的。你会不会来看我？你不是说你娘在宫里吗，你来看我吧！’”
骆思恭没忍住“呵呵”了两声，有些意味深长，出口的话却咽下了褒贬，只叹道：“问泠应了吧？他太天真了！哪有那么容易！考了医士还得在礼部外的医学院学习，成绩优秀才能进太医院做肄业医士。顺利的话，一来一去，也得三五年呐！还别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跟科考也差不多了！考不上怎么办？好，就算走门子，提早进了太医院！那也不能随便在宫里走动啊。宫里是什么地方，有人呆了一辈子，都没靠近过乾清宫。以为开玩笑的呢！问泠这性子，有时候真是要命！”
页问虚也笑着长叹道：“我娘听我说后，特意找了个机会去乾清宫看那姑娘。又请示了当时李太后，李太后想了想，劝我二哥断了念想。我娘回头就叫我爹告诉给我二哥了。说那姑娘受先帝宠爱有加，虽不是嫔妃，也是早晚的事，注定不是一般人。让他好自为之，别被人利用。”
骆思恭点头，“这是正理。但问泠是个痴心人。不会听的。”
“对！我二哥是个一根筋的，有些地方，真是特别的蠢。总干些没脑子的事儿，后来跟我先二嫂和离，先斩后奏，你说……我跟我大哥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我大哥那么好性子的人，被他气的，脸红鼻子粗的，追着他满院子打，说怕他气死爹娘，先收拾了他的了！”
两人都哈哈哈的笑出了声。“嘿嘿，不过呢，和离都和离了，能怎么着呢！赔情赔钱，说好话呗！他这样终于肯上进了，我爹娘后来倒都看开了，开始鼓励他。还替他找了个正派的老师带，就是邱正刚。”
“哦！原来如此。”骆思恭这就懂了，原来邱正刚说页向荣对他有恩，是从这里来的渊源。想来，以他和页问泠的关系，万历四年页家出事的时候，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师徒日日都在一起，没道理页问泠做什么，没做什么，他不清楚的。可页家父子，显然很有默契的都撒了谎。那还真是，页家对邱正刚有大恩了。“邱正刚医术超群，他肯带问泠，是问泠的造化。”
“没错啊！我二哥后来还真考上了。不过呢，也就是次年五月间的事喽！那时候你知道吧！”
“嗯，我想想啊，隆庆六年五月……”骆思恭拍拍脑门，想了想，指指页问虚，“二十六，先帝宾天。二月开始，先帝就闹病了。你们一家子应该都很忙，问泠这桩喜事，显不出什么来了！”
“谁说不是。先帝驾鹤，紧接着就都是大事。五月二十七，李太后带着我娘几人，住进了乾清宫。五月二十八日，元辅高拱上《劝进仪注》，希望当今早日登位。李太后没点头。当今批了不可。五月三十日，百官军民等在会极门上表劝进。李太后哭而晕厥，当今嚎啕大哭。隔一天，六月初一，百官哭临思善门。着孝服。太后起，送当今縗服大哀往文华殿。众官再请帝登位。李太后早有叮嘱，故不允。六月二日，百官再请。允。六月三日，礼部复上《登基仪注》。六月十日，当今继大位。改元明年为万历元年。李太后经议，住乾清宫照顾帝躬起居。从隆庆六年春节开始，我爹就没再回过家。我娘也一无音讯。二月，初八，我大哥进宫，也没再回家。从那时起，到六月十日，天子登基，我家里外，就只有我大嫂带着我们四个弟妹个两个孩子过日子。胆战心惊，闭门不开。门外动辄山响，夜半则有槅门递物或纸条者。有天早晨，当院儿还蹦出来一条大蛇！……哎！现在想想，一派浑水……我都后怕。”页问虚说到这里，长长一声叹，顿住不言了。
页问虚想说的话，全在余音中，骆思恭感同身受，颇懂得。那时候，内阁争斗严重。先帝宠幸高拱高阁老，而司礼监冯保虽受遗命奉新君，却遭到高拱的怀疑。二人在小天子眼前，日日上演着明争暗斗。阁臣左右为难，内阁日日换新颜。宫廷朝堂，战战兢兢、风声鹤唳，百官人人选站，日日自危，唯恐一言不对，惹来杀身之祸。他爹那阵子，都是提前写好了遗书的。他至今犹记得，先帝驾崩的那时候，他才十二三岁，他爹将他们兄弟几人叫到书房，指着桌案上的一张纸，叫他念给大家听。他念着念着就掉了泪，哽咽难言，他爹一巴掌就呼了过来，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以手分别指指他们兄弟几人，道：“记住，若你爹有个意外，不要难过，也不要申冤报仇。好好读书，勤习武艺。兄弟齐心，不争不求，平安自保。待将来有时，再求上进不迟！”
骆家小小锦衣千户，尚且如此。页家一门三人都在皇宫，亲身见证了大位传承的全过程，可谓机密核心人员，岂有不惶恐害怕的道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主意吧！页平章不提，页向荣是先帝从病倒，至驾崩的全程见证人，日夜服侍先帝病榻前，对先帝的病情和遗言，知之深切。孙斩香则是李太后的左膀右臂，对李太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令无不周祥通透。
骆思恭道：“那时候，当今年幼，朝政要一力依靠高拱。高阁老却偏偏是个介直刚癖的人，不肯周旋委屈与司礼监冯保之下。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那种情况下，李太后实在当得女中豪杰啊。若非她一力周旋，真不知道要闹到怎样的地步！”他没提张毅，后来的张首辅对大明居功至伟，却在新帝继位的初期，颇做了几件不得见人的恶劣勾当，都与李太后有牵扯。想来，这中间牵线搭桥，替李太后与张居正通传的，少不了就是页家人了。这太敏感，骆思恭下意识就绕开了。“后来呢，王阿於怎样呢？”
“先帝归天，乾清宫宫人全部关押在堂，不得与外人私见。九月十一日，先帝的梓宫运往昭陵。随侍从太监宫女百十人，王阿於在列。十七日，张毅往昭陵写神主碑位。十九日，先帝遗体奉安于献殿。掩闭玄宫，数十位宫人太监殉礼毕，葬礼完成。从那时候起，王阿於的名字，就从这世上消失了！据说，在路上的时候就病死了！”
“病死？滑稽！昭陵离京城并不远呐！病则有，死不至于吧！活要见人，尸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