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路过迷津问深浅
经过几天的暗访后,蘩卿发现,想简单的弄清刘惠的过往绝非易事。因为,与其说慧妃的名字是宫中的禁忌,不如说此人的存在宛若是她自己的杜撰和想象。而想轻而易举的进入启祥宫,对她来说则更不容易,因为那里正对着皇帝现居的永寿宫,昼夜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她想起骆思恭那天说的话,决定从那块奔马玉佩下手。她没有贸然去东厂找将那块玉佩交给她的李化龙,而是先借着职务之便去了趟文书房。
李怀玖出来的很快,打眼一扫,看清站在树荫下的蘩卿时,微微一笑,绕过灯塔,拱手呵呵笑道:“我当是谁找,原来是沈典药。恭喜,恭喜!”蘩卿清楚的逮到了他眼底带笑的那丝流光,她的到来似乎未出这人预料,一面暗暗皱了皱眉,同时微笑还礼,“又来叨扰李公公了,李公公万福。”
“好说好说!头两天在宫道偶见过几次沈典药,和您同行的,可是侍候御药的钱了了公公?”
蘩卿点头,“正是。”李怀玖翕眯着眼,思忖着道:“这人是浣衣局管事孙富安选进来的,曾跟过司药张公公,后来被秋铣看中,选到了御前煎药。”
一路直升。蘩卿想起钱公公评价司药张海儿的话,那话可不中道,这说明什么?“孙富安是何人?”
“万长义,典药知道吗?”
“翊坤宫的总管太监。”
“孙富安曾是万长义的弟子,后来犯错被责往浣衣局管事去了。”
“犯的事看来不小。”
李怀玖摇摇头,“典药有所不知,浣衣局可是宫人最多的地方。”
没有前途,却是肥缺。“原来如此。”
“不瞒典药,那日见过钱了了跟着姑娘,我才回来找同事打听此人的。”李怀玖顿了顿,“这人跟了秋铣之后就没出过大错,底细不好弄清楚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得五六年了!”
“五六年真算很久了。”那是万历十一、二年,刘惠薨逝正是那个时间,宫中日月长,世事更迭快,想弄清原委果然得另找途径。
“典药今日来是有何事?”
蘩卿正心中微动,听他问便就势道:“倒没别的,就是有一件事我很是好奇,想来问问您。这些日子,我发现太后跟前服侍的都是年轻宫人,东西六宫出入的下人也没见年龄大的。最年长的,算是皇后身边的常姑姑了,也才三十出头的样子。公公,宫中那些老宫人太监都到哪里了呢?”
李怀玖眼中晶芒一闪,旋却微微笑叹,“典药可还记得,那日我告诉你的几个地方?”
蘩卿看着他,微微抬了抬眼皮,了然点点头。北墙宫道,养蜂夹道,安乐堂?
“还有浣衣局。典药若想知道什么人过去的什么事,都可以到这些地方寻寻过来人。只是这些地方……”蘩卿听他拉长了声调,接道:“难进难出?”李怀玖摇头,笑出四个字:“人少鬼多。”蘩卿听着也笑了,“公公真幽默。”道理她懂了,地狱多恶鬼,越是层次低的地方,越充满危险。“呵呵,总之无论能否成事,都要当心。早退为上。”蘩卿点头。李怀玖这才蹲下,用小石子在地上画图,口中说着话,颇有劝戒之意,“过去的事终究都过去了,费力知道却也不一定就有益处。”说着,在几处快速的划了圈。蘩卿很认真的看,确定记下了,才朝他点点头。李怀玖用脚抹去痕迹,起身。蘩卿觑着他的神色,仍似有所犹豫,“公公有话请讲。不用顾忌。”李怀玖眼中的笑意就溢到了嘴边,却是再次躬身一礼,“姑娘有事尽管来找我,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呢,有句话,我虽知道姑娘不一定爱听,还是要劝劝。姑娘千万不要多心才好。”
不是典药而是姑娘了。蘩卿规规矩矩的还礼,“我对李公公实在感激不尽。我年轻浅薄,太多事不懂,还请您不吝指教。”神态端正肃然,李怀玖知道这姑娘已经了然他想说什么,有些尴尬,额了一声,错了下视线,“守着大道,何必非要翻山越岭。姑娘听我一句劝,不要固执,因为,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只怕最后的结果,只能南辕北辙而已啊!”
蘩卿垂下眼睑,眼珠微动,声音低低道:“公公的话我记下了。”只不过,这话除了劝她不要和骆思恭翻脸,还有另外的意思吧?是说,她自己打听非但不会有结果,还会事与愿违?
李怀玖看着她的样子,知道他的朋友骆缇帅要走的路还很长,心中喟叹,语气真诚的道:“非荆棘丛里过来的人,不能知道刺蒺藜的厉害。外面的芸芸世界人来人往,最多湮没无迹而已。宫里却不一样,这里的脉络经纬都有纵横。我们这些下人守着该走的路慎行,小心迈步,都未必能长保无虞。我观姑娘,像是从非常处而来。某昨夜观书,得一故事,姑娘可愿意一听?”蘩卿被他的话点中,对这人越发心生好感,“公公请讲。”李怀玖停了停道:“客有问陈季方,太丘陈寔有何功德。季方道,其父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上为甘露所沾,下为渊泉所润。上不知泰山之高,下不知渊泉之深。”
蘩卿没有听过这故事,思忖着道:“公公的话我不太懂。”
李怀玖一笑,“某也是不懂的,只是觉得‘上有万仞,下有不测’这话很合姑娘现在的处境,所以一说。”
蘩卿深深一礼,“我这些日子终日惶惶不能解。还请公公教我。”
李怀玖道:“教不敢当。推心置腹之言,姑娘一听吧!姑娘先是初进宫就得了圣上大加赞赏,拿来比贵妃。那一时三刻的功夫,哪个娘娘不得多看过去一眼?谁料,未几您却升迁做了女官。有品阶的女官是外女,是宫官。后妃却是家眷。这可不是一条道上的日出和黄昏啊。不瞒姑娘,连我都是吃惊的。所以,依我看,姑娘现在处境尴尬,非有的放矢,步步有章法不可。姑娘千万不要错打了注意。慈宁宫这棵大树固然高稳,但要掉下来就会摔得很重。姑娘在宫里根基尚浅,宜有好帮扶才行,只靠页家恐怕难。昨日我听说,圣上派了人问页太医话,”蘩卿眉头紧凝,李怀玖看着她,“回话说,页太医,他病了!”
蘩卿心里咯噔一下,舅舅竟然拒绝皇帝私见!李怀玖道:“哎,页家父子耿介忠臣,虽残疾愧见天颜,但却绝非人臣之礼。我言尽于此,姑娘好自为之!”
蘩卿很感激李怀玖,“多谢公公!若得有日,必报此时之恩。”
李怀玖摆摆手,走了。
蘩卿心下不安,出文华殿大门,直接就往左拐,想去东厂找李化龙,“沈典药,请留步。”刚转过宫墙就被一个声音拽住了脚步。回头看,却是个身高足足八尺有余的黑靴校尉,年纪该和骆思恭仿佛,皮肤麦色,容长面。眼底流光如银屏乍裂,铁塔般的气势,更像个战场的将军。“校尉大人何事?”蘩卿一边打量来人,一边问。来人拱手,张口满是斯文,“在下羽林左卫校尉方明,巡值此地,典药再往前就要到东华门了。东厂在侧,是机要重地。圣谕:无当靠近者杀。典药还是早回吧。”对她如此清楚,她这真是如李怀玖所言,一举成名了?
蘩卿抱歉尬笑,“实在不好意思,我是路痴,总分不清方向。多谢您提醒。”方明?蘩卿暗暗记住了这个人。
连走路都如此受拘束,蘩卿心底越发觉得不甘,琢磨再三,又想到一个主意。这些日子,她见李太后药物多剩,便将剩下的汤药加滑石粉和甘草、黄芩制成了丸药,洗剂和外敷药则加些黄柏熬出熔浆制成了膏。她本想用这个做备礼,或者有难时之需的,还能有用。现在看来,她倒可以给这些东西做个更好的去处。李太后自诩是九莲菩萨转世,总是要以普度众生为己任的,该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