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有恨无期离宫人千头一绪谢家事
(九)
另一边,谢昌盛半跪在地上,看着怀里已经渐渐陷入深度昏迷的谢之画,满面悲伤无措。二夫人跪在他身侧,一改方才的歇斯底里,显出悲不自胜的枯槁之态。刘妈妈的神色与两人完全不同,她的注意力定在几步开外的蘩卿身上,满脸恨不能生吞其皮肉的恶毒。
“你们为何一口咬定是我害了姐姐?我和之画姐姐一向好,不说我根本没有动机,就算有,也不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您这怀疑好没有道理!”蘩卿看着刘妈妈欲探向谢之画鼻息处的手,被突地双目猩红起来的二夫人狠狠的一把打开,心中的一口恶气忍不住就好受了一分,讥刺的话再也管不住的脱口而出,“二婶子,这是早晚的事啊!怎么你现在亲眼看见,倒这幅样子了呢?呵呵,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原来也是如此疼爱之画姐姐的!”她说着,眼中涌出了泪水,“你若真的多一份心,之画姐姐的病断不会拖到现在这种地步!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二夫人神色怔忡,仿佛并没有听到蘩卿的话。
“你方才给我女儿吃了什么?”如果目光能杀人,谢昌盛此刻已经把蘩卿千刀万剐了。
“我说了好多遍了,是养荣丸。调养经血,滋心理气。”
“怕了吗?”刘妈妈定定看着二夫人的神色忽地就充满了怨毒,她猛旋身而起,跨上来一步步逼近蘩卿,“不是芙蓉和合丸吗?”
“怎么,对少的那几个字,你好像很在意?”蘩卿冷笑着倒退。
“当然在意,加不加那几个字东西可就大不一样了,你不知道吗?”
“够了!”二夫人呵斥刘妈妈,“你别再说话了!下去!”
刘妈妈的眼里霎时竟然有了泪珠,“原来你终究还是这么疼她的!”
谢昌盛皱了眉。二夫人的眼泪像断了线一样,“是!我现在才知道,她也是我生的孩子!”
“你后悔了?!”刘妈妈问。
二夫人没有说话。蘩卿指着不远处嘈杂起来的场面,边搜寻着骆思恭的身影,“二婶子,你看看,谢家会被掘地三尺,什么都保不住了。这是你想要的吗?”
二夫人猛地转看蘩卿,眼睛瞪的老大。刘妈妈看着蘩卿的目光也同样满是不可置信,促问:“你都知道什么?”
蘩卿鄙夷的看了眼刘妈妈,“二婶子,和杨家里应外合,想要搞垮谢家的内鬼是你吧?”
“哼!”刘妈妈看了眼谢之画,向二夫人道:“怎么样?我没有说错吧?你的好女儿靠不住!”
“不是之画姐姐说的。她昨天去看我,什么都没说,连打发素红去药铺取朱砂都是我说的。之画姐姐只是绊住我多说了会儿子话罢了!”见刘妈妈显出怀疑不屑的眼神,蘩卿道:“这事其实好猜的很。二夫人和杨家大夫人的关系本来就特殊的好,不是吗?”
二夫人盯着蘩卿,蘩卿冷笑,转眼看向幽幽的昏黄天际,“当年在青山寺,我五岁。二夫人是不是觉得,那时候我太小,什么都不知道。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该忘记的也都忘记的差不多了呢?二夫人你错了。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总是会把痛的记忆留的特别久,特别深。你也是这样人,不是吗?”蘩卿顿了顿,才又道:“惠中的死,那时候我的确只顾得伤心害怕而已。后来慢慢长大了,许多疑点就渐渐清晰起来了。比如,巧不巧的,那阵子您就同住在青山寺,您可从来都不是信佛的人呢!再比如,那块绣着诗句的手帕上,除了淫词艳语,为何还要特特加绣上‘杨玉郎’这个名字?那种闺房之乐的东西,自用的人,谁会如此呢,根本没有必要。除非是有人特意想让别人知道,这块帕子的主人是何许人也。而且,那种东西就算不小心丢掉了,也绝不会丢到人人都有可能走过的路中间,更不会轮到一个六岁的小沙弥来捡,更大的可能就是有人特意让他拾到的。毕竟,只有小孩子才会口无遮拦的到处宣扬,大人谁会那么做呢?更可笑的是,惠中前脚拾到那帕子,马上杨夫人就知道了,再然后,惠中就出事了。杨夫人哪里会把一个小和尚放在眼里,她担忧的是巴巴告诉她这件事的那个人,也就是谢二夫人你吧!她也担忧是你故意自导自演了这场戏,因此惠中才会死的,是吧?谢二夫人?也就是那时候开始,你们才交好的,对不对?”蘩卿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这桩往事就要磋磨在时间的流逝里,难有翻出来的一日了。谁想到,今儿杨家五老太太那一骂,可就骂醒了我。杨夫人和谢二夫人原来是同命相连、惺惺相惜的呀!呵呵,啊!今天总算说出来了,还真是果然如五奶奶说的那样,好不痛快啊!二夫人,我说的对吗?”
蘩卿说着看了看天,也不知道嘉树走了没?心中惦记着,口中却问谢昌盛:“二叔叔,您说对吗?来日谢家三分,总有一分是您的。这样也强过您这个庶子,要一直仰仗嫡长子的大伯父的鼻息,对也不对?”
谢昌盛的眼里瞬间凝上杀意,蘩卿看着笑了,“别担心!我都是猜的,没证据。三叔也真是糊涂,他不该一巴掌断了五奶奶的命,他还当你和大伯父一样,是兄弟呢!”
“找死!”谢昌盛无声的吐出两个字。谢二夫人则愤愤的盯着蘩卿,“果然是那条狗有问题!你尽然勾搭谢嘉树!你们是不是早就有了奸情?!你还真和你那个人尽可夫的妓女娘一样,二三其意,是个狡猾的货色!”
蘩卿愤怒已极,“二夫人!你会下地狱的……!”“的”字未及出口,一把尖利的匕首便直直的从她背后刺来,是刘妈妈。她满身狠绝的戾气,双目腥红的低沉喝着:“卞秋水生的贱货!秃驴!咱们谁也别想好!去死吧!”
“小心背后!”“师妹小心!”两声焦急的断喝与刘妈妈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转身看见匕首的蘩卿却被卞秋水三个字砸蒙在当场,愣愣的忘记了躲避。
饶是李化龙早有准备,且出手迅捷如闪电,石块还是晚了匕首一步。冰凉的铁器入肉的噗呲声中,蘩卿的左肩窝溢出一股鲜血,同时,李化龙一脚斜飞,将刘妈妈踢飞出老远。蘩卿踉跄着摇晃几步,落入急窜过来的臧棣怀中。
“蘩儿!”页问虚从锦衣卫包围的谢家众人中急速而来,失声脱口的恸喝声已经变了调。
“哈哈哈,页问虚,你终于出来了?谢昌雄方才叫你干什么去了?”两个锦衣卫上前要绑刘妈妈,她大叫着挣脱开:“放开本宫!你们这帮蠢奴才!”在靠近的几人一致的惊异神情中,刘妈妈挺直了脊背,泠然的看着页问虚:“谢家地库的那些东西都处理干净了吗?啧啧啧,废了多大力气才弄成的啊!死了那么多昆仑奴,好不容易才实验成,这就要大挣一笔了,谁想到谢昌雄他就放了那么一大把火啊!哈哈哈!那些断肠草芙蓉花,女尸粉,都多难得啊!万金难买,却不得不一把火烧了了事!严家得走两三条船吧,为什么不一起运出去呢?真是可惜了!严家不干吗?哈哈哈,严家这样的才是聪明人!页问虚,缺德事做多了,你就不怕半夜鬼敲门吗?”
从另一侧出来的骆思恭一抬手,霎时火把四亮,清晰的照出了页问虚阴晴不定的脸。“你究竟是谁?刘妈妈?”
“你……”正要再开口的刘妈妈看到从页问虚身后被推出的人,话便卡住了。
“嘉林?”蘩卿虚弱的躺在李化龙怀里,臧棣正动作迅捷的为她剜去伤口周围的皮肉,再上药包扎。谢大夫人刘秋丽指挥着几个信得过的丫头在三人周围围了一圈。其他人知道她受伤的部位比较敏感,都避的很远。“舅舅抓嘉林干什么?”蘩卿眼泪汪汪的喃喃,拔出匕首那刻的刺痛过后,伤口的疼慢慢就没有那么剧烈了。
“别说话,师妹别说话!布搅到血肉里,你会出事的!那匕首上粹着毒呢!你别动呀!”臧棣已经急出了一身汗,“你别动啊!幸亏李化龙出手及时,伤口很浅,否则……”一向爱笑的书生此刻连哭都哭不出来。
李化龙看着蘩卿苍白透明的脸,正要说什么,却听页问虚的声音悠悠的道:“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嘉林,嘉林,万历六年九月初八生,谢二哥,咱们来说说这个孩子吧?怎么样?那年九月初八,皇后娘娘刚进了大明门!那之后的几天呢,不记得了,谢二夫人生出孩子了吗?那个胎息不像是活的……”
“页三!”谢昌盛的脸色青白不定,半晌后,他慢慢放下怀里的谢之画,缓缓起身,“页三,这个孩子怎呢?”他说着转看跌坐到地上的谢二夫人,“页三,你说说,嘉林怎么的?阿娇那年的胎息是死胎吗?你可别乱说!”
“爹爹,娘亲……”夜风中,谢嘉林的哭腔显得异常茫然无措。
谢家的火已经彻底熄灭了。一片断井残垣的场地上,远处是锦衣卫包围着的谢家一干上下人,时不时响起的灰烬瓦砾的跌落声和噗通噗通的塌陷声显示着抄查找寻还在继续。
不知道为什么,页问虚许久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