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前生事(二)
沈蘩卿第一次见到李化龙是两个多月前的事。
那天是中元节,她同往年一般陪外祖母去了吴县十里外的青山寺打醮。自被难返乡,页家每年都会在那几日捐一场法会,一为亡灵祈福,更盼亘古天晴人长好。
南人重鬼,自来便谓“天地有中气,第一是中元”。吴县尤是,每年此日,青山寺都是一派“翠鬟光动看人多”的光景。
哥哥照例是要回苏州祭祖的,蘩卿也照例总是在夜阑之后才独自到寺后的水边放灯。
时值戌半,月挂东天。水城墨蓝的星空清辉点点,伴着寺里打更的鼓声,笼罩出山隽水永的温柔幽远。
为了避人,她在师公桥下撑船渡水,逆着万点银花的河面朔行,待近了上流山下水源,才小心的将写有“沙弥惠中”名字的莲花灯放入水中。然后再立于船头,吹一曲洞箫《思故人》。
事毕焚香烧纸,默念祝祷,刚要调转船头返回,却见一舟不近不远的随在她身后,竟不知跟了多久。她惊的魂飞魄散,仔细一瞧,却是杨恒。他身后,正有一个身材颀长挺拔的玄衣男子负手而立。
“沈姑娘深夜独行,要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才肯放灯,不知道那要祭奠的是姑娘的什么人?大家闺秀这样的行至,可是叫人好生不解。”杨恒问的很清冷。他一向对谁对温柔可亲,只是对蘩卿除外。他身后立着的男子看了看他们,自然也是对杨恒的态度很奇怪的,却笑道:“表弟,这个姑娘是?”是替蘩卿解了围。
杨恒这才给他们做了介绍,原来,男子是他京城舅家的二表兄姜介亭。蘩卿微笑着从容万福,那人施施然还礼,眼中晶芒在月色下流光溢彩。嘴角一动,却是话尚未出,一对酒窝已深深浅浅,叫人见之顿生喜悦。
第二次见面,场面有些尴尬。她那时正在为黑狗大黄的媳妇接生。杨恒来页家看病拿药,他的表亲竟也跟着,还堂而皇之的一路找到了后院她自己造的简陋产房。
她那时正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杀”,刚听到狗崽子们的乳吠声,内心无比激荡,由不得哭着笑出了声。旁边帮忙的是丁香的小妹妹荷香,她突地惊叫一声,蘩卿忙回头,却见那姜介亭正瞧着自己一脸忍俊不禁。那模样,恨的她只想揍他一顿,或者干脆找个地缝钻一下避避。要知道,她那时不仅一丝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而且,还满脸满手的污血,浑身臭哒哒、脏兮兮,简直比泼皮乞丐都不如啊!
自这两件事后,她自觉自己在这姜家表哥眼下已没有什么形象可言,更撑不起大家闺秀的风范,为了两看相厌而影响她在杨恒那里的形象,她便索性避着走了。但可是,那人还是恰以为的拿住了她的短处,再两次偶遇,他都能稳准狠的堵住她要绕的路,然后斯斯文文的笑一声“好巧!”蘩卿知道这是被调戏了,暗恨,却不得不在心里吐血三升,再淡定的周旋应对,最后奈何的笑着问候他:“姜表哥打算何时离开苏州啊?”
蘩卿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流气到赖皮的人,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并且会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不过,那也就是她十三岁这年最后一次见他了。再听到他的消息,已在梦中。
那时候,她十四岁,新嫁娘小夫妻,算是她和杨恒最好的时候。那之后未及,杨恒便找到了一生挚爱,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门。
那次,不知为何事,杨恒那样滴酒不能沾的人,也罕见的夜醉不清了。醉后的人与往日的斯文公子判若两人。不仅自怨自艾,还牢骚满腹。她终于听得不耐烦时,他突然就提起了姜介亭,“那人,你觉得如何?”
她心里气他和两个妾室厮混,却不肯亲近自己,便淡淡的赞了一句:“那人肆意洒脱,自在的很。”
不想杨恒听后看了她半天,却笑了,笑的讽刺至极,眼泪都出来了。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竟是大名鼎鼎的会宁伯府世子李化龙。为质京师,也不过一个自由的皮囊包着的樊中圈鸟。这样的人,灵魂有多自由,内心就有多无奈。她不由自主的对他同情起来,“那样一个人,原来是个笼中鸟。”
“哈哈!”杨恒冷笑,讽刺的道:“你们倒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蘩卿对他的话厌烦,起身回了里间。随后听到一声大力的摔门声,杨恒走了。她那时并不知他从此再也不会来,懒懒的想着李化龙,还在同情他,略带自伤,并没有追出去。
梦醒之后再想,那时候的她,被卷入阴谋的暗黑深渊,不得不深陷入宅斗的漩涡,渐渐的失去自我,沦为彀中人,面目全非。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同情别人呢?真是好笑。
但她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就能那样的,在无知无觉、没有沟通的情况下改善了。杨恒再不出现,李化龙的话题却就多了起来。他在杨家住过,许多丫头同她提起那人,都是津津乐道的,满满倾慕。蘩卿听着就能开心好半天。
这样渐渐的,她和李化龙竟就熟悉了似得。以至于再次见面时,他们就像老朋友一样,热烈而激动,兴奋异常,仿佛独立于周围的所有人。
那是她到静心庵清修后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心冷如清,乱云缁妆,内心而外,一样的再不染铅华。
庵里的晚祷、回向结束的非常晚,她跟在几个师太身后缓缓走出大殿。正值酉末戌初,月挂东天,竟和那年初见时候一样的时辰,她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踏马进庵,旋身下鞍,迅捷如谪仙飞将,吓愣住了一干清心寡欲的尼姑姐妹。
她呆愣愣的捂住了嘴巴,看着一动不动笑望着她的李化龙,半晌才迈步迎上前去。
那晚,当她知道,李化龙从遥远的京城一路纵马赶到苏州,再从苏州兼程来到几百里外的静心庵,只为了亲自跟她道别,她哭了。
——清风朗月红豆蔻,月依旧,人不似。
她知道他要回西宁继会宁伯位,从此长守边陲,无诏不得入中原半步。他说杨恒待你如此不好,你跟我走吧,从此大漠草原,天空辽阔自由。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再问。她明白,他也就是问问罢了,其实心里知道的很清楚。那时立储之争大起,已经卷入其中的页家退无可退。而她,身虽在苾媰,人却是被禁锢在质中。既为囚徒,又如何能够脱身?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从此后的两年里,李化龙曾写过许多信给她。信中尽数西北风光、山河大川,或俚俗传说、逸闻趣事。有一次,李化龙措辞兴奋的告诉她,他终于在西北高冷之地种植成功了芙蓉花。他说那花美极了,红的妖艳,又清冷高贵,好似佳人。制成药物,可克制百病,令人忘机。难得其名更妙,唤做相思,相思而老,不知能否久长,可谓断肠。芙蓉相思痛断肠,如此死法,不知能否修一个来生缘?
那是他最后一封来信。她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心里甘愿他过得好好的,却在夜里哭的肝肠寸断。他在京城为质多年,故地早不是他的家了。在那样前途未卜,吉凶难辨的多舛之时,他是如何笑着许诺她一个自由天空的?原来,终是她有眼无珠,轻看了那份承诺。
在梦醒前的最后岁月里,李化龙给她的那些信伴着她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那时,她每每都在想:朗风圆月,七宝合璧;不为你身,不问你心,虽相隔万里心不远。人间真情至性,譬如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