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喜欢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而且我怎么能全靠你的救济?我没有那么弱!也可以帮你忙的!”
“你说过你可以替我分忧……”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可以,但是你不能。我效忠的不是一个好人,我的目的也不是什么好的目的。”你的双手不能沾上血腥:“是我对不起你,害了你的一生……去吧!扬州的才子也多,总会找到你中意的郎君……”
“不!”阚夏青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很坚决的道:“我要自己维持自己的生计!我也能!”尤应沂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阚夏青继续道:“我只是要你帮忙,没有说过要接受你的施舍!”
“……我不是施舍你。”
“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今天的道路本来就是我自己选择的,你不用担负什么责任!我也不是因为你所谓的‘对不起我’而请求你的帮助!只是因为石浦城内我只有你能相信而已!”
尤应沂愣了一愣,看着阚夏青的脸上的神色坚决,旋而沉默。
在他们的身后,远远的大树之侧,一名黑衣人偷偷地望着他们的举动。
她没有发现,他也没有发现。站在百木凋零的龙骨山中,她带着坚定的神情望着他的眼。
他没有作答。她等待着他,他还是没有。与敏感似乎是突然生长出来的荆棘,她过去从未在他身上见过,此刻也觉得它的生长十分突兀。
然而更让她注意到的还是他的那句话,关于“月俸。”
她自然知道他为了还桐木欠下的五十金要多久;在童府中的那一段日子也知道尤应沂这个幕僚的身份不仅不是那么容易胜任,因为童星海的勃勃野心,要做的事也很多。更何况……她也的确想住在这样的地方了却余生,不想再做那样养尊处优却生活得空虚的小姐。更不想让自己和尤应沂之间穿任何的金钱与权欲这些物质的东西。
是天真吗?但这是事实。
冷风之中,望着深秋傍晚沉沉的暮霭,她望着他的脸觉得不舍。
然而面对他的沉默她还是知道,她只有再次……逃离……
月华如水,普照着山林中寂静的大地。
尤应沂第一次在阚夏青的面前喝得酩酊大醉,眼中具是迷离。简朴的房舍内,摇曳的煤油灯给他俊秀的脸打上了深浅的轮廓,可见他平时是不怎么喝酒的,不过三个小酒坛子倒在桌上,而常年接受的教育,也使得他固然已经神智不清,也并没有现出丑态。
阚夏青在一旁安静的望着他,只是安静的望着他。帮他斟酒,擦他额前沁出的细汗。
“夏青……”他持着手中的酒碗,举了一举,微笑:“好不容易醉一次。这一次,会是我这一生的最后一次……”
阚夏青也微微笑了笑:“借酒浇愁人人皆有,多喝几次也没有什么的。”
“我不是想要浇愁……”哪怕喝了那么多酒,尤应沂的脸也并未因此而泛起醉酒的酡红,还是那样润洁的白,如玉雕一般。但是哪怕如此,他的迷离眼中也能传达出他深深的醉意,手一把将酒坛子拨开:“我只是想尝一次,醉酒的滋味。”
阚夏青将三个喝完了的小酒坛子从桌上放到桌下,然后站起身来,侧着头望着他,粲然一笑问:“好么?”
“好啊。让人……”似乎是头痛,也似乎是酒精发生了作用,他感觉到眼皮如山压下来一般的沉重,手指按了按额头,他蹙着眉头支撑住自己的身子:“如置梦境一般的畅快!”
阚夏青带着些怜爱的望着他,看着他终于倒伏在桌上,然后迅速地沉入梦乡。睡梦中的他,像孩子一般安详。
室内归于静寂,除了他轻轻呼吸的声音。
她走到他身边,躬身望了望他。哪怕已经醉了,他的眉头还是蹙起的,仿佛仍有未甩开的烦心之事。阚夏青的手指轻轻地抚上他的眉头,然后再抚往他的眉毛,眼角,松软的睫毛。自然是知道的,他不会为事业如此烦心,那么是为了什么?也是不难获悉。
心中不知怎么地,有了猝不及防的酸意。
然后她微微笑了笑,把自己的思绪放开,轻轻地扶住他的胳膊,便要扶着他起来。然后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颤,似是抗拒。
她低头轻声地对他说:“在这儿睡会着凉的。”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像照顾孩子似的道:“走!到床上睡去。”
尤应沂蹙了蹙眉头,还是有些抗拒,似是没有回过神来。她又喊了他两三次,他才渐渐恢复了深一点的意识,努力地睁开眼望了望她。
他在铺在地上的床铺上疲惫的躺下,才刚躺上床,便不再动弹。
他是真的很累了……
阚夏青在床侧跪坐而下,伸手将被褥展开,然后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细心地为他掖被,能够感觉到他颦眉的俊容微微颤了颤,手指也动了动,似是要抓住什么。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为他盖一床被褥而已,竟然也如此敏感……
然后她听到他轻轻地念:“母亲……”
她一怔,看着少年充满悲伤和不舍的脸,不知为何睁不开眼睛。然而仍然有泪从眼角轻轻地滑落下来,是晶莹闪亮的水痕,然后她感觉到他的手挣扎着覆住了她的。她用手去抚摸突然从眼中溢出的泪水,水滴触落于指尖,再从手指间滑下去……她依稀还记得尤夫人的容颜,那是如杜鹃一般秀美的容颜,和母亲一并坐在暖堂内的席上,笑容温柔而绚烂,让人一看,便似感觉到了温暖的春天。
“母亲……萧琴走了……”
她含着泪望着他,细微而尖锐的痛在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里传递而出,然后她继续听他说:“是我赶走她的……”再也没有伪饰了,他只是很单纯地用悲伤脆弱的语气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阚夏青忍住眶中的泪水,如同忍住心中的酸痛与悲悯。她轻轻地伸手触了触他柔软的发鬓,抚住他如玉的面庞,如何儒雅,如此清俊……但为何要蒙上……如此沉重的表情?
你的人生,本该是完整幸福的……
他拉着她的手紧紧地,如同手中是一不小心便会流逝的细沙一般。阚夏青看着他对母亲如孩童般地依恋,想起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的尤应沂,那样清澈而安宁的眼睛,纯净的视线落在她的身前,然后微笑。
他在地上写下《离骚》的诗句: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那时的他是否也如所有的男孩一样,梦想着自己的锦绣前程,怀抱着建功立业的抱负?
然而家仇,在他无法控制的领域,重重道德礼法赋予他的责任和使命感扼杀了他应有的正常梦想。她想知道,如果现在再让他在雪地上写一句《离骚》的诗句,他还会再写“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吗?
她这才明白于尚书亭见到他时所感觉到的与童年时不同感,那是因为,他的心早已被严肃而沉重的责任所包围,早已经不再是那时纯洁的孩童了……
而到了现在,当他也不再着白衣的时候,当他投奔童府的时候,当他把属于自己喜欢的应有的一些属性,就因为和报仇相抵触,而全都抛开的时候……
粉拳握紧,泪水重重地砸在他胸前的衣衫上。她感受着他握住她的手掌中紧紧地力道,然后也反手握住了他的,接着倾身,将一个吻落在了他的额上,眉心前,搀杂着泪水,颤抖而冰凉,就真的如同一个母亲,在睡前对孩子最后的抚慰。
“既然这样了,就算了吧……”她含着泪微笑,然后安慰他道:“你永远都是……母亲的好孩子……”她坚定而温柔地望着他:“尤氏的列祖列先,也将因为你的行为,而永远的感到骄傲。”
然后她看到他唇际缓慢展开的幸福微笑,纠结的眉头似也松了开来:“母亲……”
她微笑着握住他的手,然后放入温暖的被子里。
再帮他掖紧了被子,她轻轻地说:“好好休息。”
然后她便从床前离开,走到桌案边,将油灯吹灭,拉开门。瞬间清辉铺地,青山寂影,冷风吹来山间独有的幽静。
阚夏青来到九儿的房间里。与刚才的冷清不同,在这里,灯火摇曳出恬静的光影。
九儿竟然还没有睡,一个人在桌前发呆,见到阚夏青进来,甜甜一笑,迎上前去便要说话,然而看到阚夏青红肿的眼和沉重的脸,又唬了一跳。
“小姐!你怎么了?!”
阚夏青望着她,看着她担心的脸,心中怜惜,也是微微一叹:“没什么。他喝醉了,睡在我的房里。今晚我和你一起在这儿睡。”平时九儿也是和阚夏青一起挤被窝的,但是因为阚夏青也不是每晚都要人陪她睡,因此也会帮九儿准备房间。这间主人不知跑到哪里去的破旧小院空闲的房间也还有好几处,尤应沂来了之后,阚夏青很自然地把他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又不想回帮他准备的房间里去,便来找九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