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寻没有回头,背脊笔直,声音清淡:“是又如何?”
一瞬间,陆爵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陆爵来说,被遣返母星接受裁决,不仅前途无望,连家人也会受到牵连,便以己度人的认为,其它调查员也最怕这个,谁知叶寻却如此轻慢,仿佛除了安小意的“死”再没有别的事可以威胁到他。
“呃,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陆爵问。
叶寻长腿一迈,径自坐在沙发上,将腿搭在脚蹬上,双手撑着后脑,虽是这样的角度,可那目光,却平白让陆爵感受到压迫。
陆爵也找了一张单人沙发坐下,非常郑重其事的问:“无论你接下来要做什么,都瞒不了我,基地让我来帮你,你躲得掉吗?”
叶寻唇角一勾,嗤笑出声:“我有说要瞒你么?”
如此的有恃无恐,又让陆爵长了好大一个见识。
陆爵:“你就不怕我打小报告?”
叶寻这回连嗤笑都懒得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被降职,还连降三级。以你的资质,怕是就算故意犯错,也追不上我的速度。”
陆爵:“……”
说起这事,陆爵一直觉得奇怪。基地首长和指挥官对人一向宽容,再说他们这个单身汉地球考察团自从远离母星,就有点天高皇帝远的地域优势,平时大家就像一家人,谁犯了什么错,互相遮掩一下也就是了。
当年在基地,叶寻就经常“以身作则”带头违规,不少调查员都是从小被他这样带坏的。
陆爵还记得,有一次下了课,叶寻招呼所有学生一起去地球的小酒吧群拼酒,还非常慷慨的说要请客,同学们自然一拥而上,联起手来痛宰了他一顿。结果第二天早上,大家集体宿醉迟到,唯有叶寻准时出现在课堂,还气定神闲的记了所有人一次迟到大过……
这些小打小闹首长和指挥官大多知道,只是全不当回事,一来相信叶寻的能力,二来两人都对他推心置腹,更放心将评分员这样负责监督处罚的重要工作交给他,按理说,若非叶寻犯了重大不可弥补的错漏,那两个老东西也不至于动了那么大肝火,下手那么狠,连降他三级。
原来,都是因为安小意的“死而复生”。
陆爵渐渐联系起过往的一切疑点,这时就听到叶寻慢悠悠的说了一句:“这件事对于老东西来说,不过就是我又一次‘屡教不改’,程度还算轻的。”
陆爵没说话,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被“洗脑”了,竟然有点认同。
叶寻:“不过这次的事,你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陆爵一愣,看向叶寻,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和同班的混小子们一起,整天听这误人子弟的老师出馊主意,算计他们,一个个还乖乖听话,一次不落的上当。
而这回,陆爵的好奇心再次战胜了记吃不记打:“什么利用?”
叶寻扫了他一眼:“你完全可以用这件事去打小报告,就说叶寻藐视法纪,你身为评分员实在不能苟同,趁机推掉助手的工作。”
陆爵:“……”
叶寻接着说:“虽然我很希望你也能体会一下,欺上瞒下的违规是如何刺激,可依我看,你天生就少了点犯罪的潜质。”
这简直就是□□裸的激将法!
陆爵瞪着叶寻,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刚才在女洗手间里神情肃穆的人,并非是他,要么就是他眼花看错了。
此时此刻,叶寻又恢复到以前那个不良教师。
陆爵突然问:“安小意没事了?”
叶寻没理他,径自闭上眼假寐。
这是下逐客令的意思。
陆爵一时也学不会他那种死皮赖脸,隔了几秒就起身走人。
只是他临关上门之前,又听到屋里传来一句:“我的建议,你好好考虑,我也会斟酌新助手的人选。”
陆爵没吭声,多少有点不情愿,但这种心情说起来多少有点小变态,明明是做坏事,他本来也不愿意给叶寻当助手,可是当叶寻主动提出要换人,还建议他趁机打个小报告时,他又突然有一种好像是他有眼不识金镶玉,把香喷喷的荣誉拱手让人的错觉。
……
陆爵前脚走,叶寻后脚就进了卧室。
只是长腿刚迈进去,那双漫不经心的桃花眼,就始料未及的对上靠坐在床头的安小意。
安小意远比叶寻预料的时间更早醒来,她一睁眼,触目所及是全然陌生的环境,空气中飘散着淡淡怡人的气息,四周摆设简单,色调单一,打眼一看就是单身男士的卧室。
她靠着床头,并没有立刻惊慌失措的跳下床,一来她的体力支撑不了一惊一乍,二来脑海中也渐渐回忆起昏迷前的一些片段。
如果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是叶寻的卧室。
然后,她就听到了门外的交谈声。
叶寻和陆爵聊的不多,也就五、六分钟,外面就响起关门声,接着叶寻推门进来,颀长的身躯立在门口,面上一怔。
叶寻:“好点了么?要不要喝水?”
安小意摇了摇头,事实上除了伤口还有点若有似无的疼之外,她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事了,今天的出血量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真不是很大。
叶寻还是给她倒了一杯水,还按照大姨妈的待遇在里面加了一块红糖,端进来时,从善如流的坐在床沿,将杯子递给她。
安小意捧着红糖水,喝了小半杯,放在床头柜,抬眼时第一句话就是:“其实我也想知道,在你的时间线里,我到底‘死’了多少次?”
叶寻一顿,眉眼自然的垂下,心里已经明白,安小意全听到了。
事实上,他也不认为可以瞒多久,连“洗脑”都已经开始对她失效,其它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她也会慢慢想起来。
安小意出奇的平静,在经历过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变故之后,这一刻突然变得尤为真实。
她动了动放在被褥上的手,缓缓搭在叶寻的小臂上。
他微微一震,望过来的那双桃花眼里,写满了惊讶,小臂却没有挪开。
安小意眨了下眼,反复抓住了这个男人的弱点,又问:“或者我应该这么问,你和我,到底认识多久了?在我印象里,应该是我五岁那年。可我猜,应该不止,对么?”
叶寻看了她半晌,良久,发出一声叹息:“是四十一年。”
安小意愣住。
叶寻:“时光倒流,让你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反复过好几次。但只有这次,你经历的‘意外’最少,我离开的这八年,你没有出过任何事。”
安小意:“你……”
一时间,安小意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鲜少这样词穷。
如果说叶寻对她无意,或者仅仅是“喜欢”,未免太轻,正如陆爵所说,叶寻用他的能力帮人类改命,这是相当严重的违规,他自然犯不着将自己的前途赔进来。
可若说爱的很深很深,此时的安小意又不知如何回应,她甚至感受不到那些里讲的浓烈的爱,毕竟叶寻对她一向彬彬有礼,就算言语上带点“轻薄”也都是点到即止,仿佛在刻意忍让,甚至保持着安全距离。
唯有今天早上,她不慎切了手,他才表现出一点小情绪。
见安小意咬了咬嘴唇,低着头不说话,眉头皱着,好像很纠结,叶寻微微一叹,抬起被她抓住的小臂,十分自然的落在她的头顶,将头发捋顺。
安小意一顿,抬起眼,眼里写满困惑。
叶寻又将她的鬓发别在耳边,温热的指尖滑过她的耳廓,有些痒,有些麻。
叶寻:“不用勉强。我原本也没想过让你都知道,都明白。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演戏’,久而久之都习惯了。”
不由来的,安小意下意识别开眼,心里跳的有些厉害。
“你不希望我回报什么?”
叶寻依然是那个漫不经心的调调:“说真的,真要算起来,你未必回报的起。”
安小意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心里变得很乱,仿佛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男人。
“那,以前的我……们,也都和我现在一样么?”
叶寻收回手,想了想才说:“我曾试过,不相见,不相认。也曾试过,让‘你’一直蒙在鼓里。自然,也有过在一起的时候。结果,都一样。”
隔了一秒,叶寻忽然笑了:“于是我就想,既然如此,何不大大方方的出现?”
安小意静了片刻,才说:“我想不起来。”
叶寻:“无所谓。我说过,从没对此抱过希望。”
不知何故,当叶寻说出这句话,安小意竟突然觉得鼻子泛酸,为他这份轻描淡写,也为他这种习以为常。
安小意吸了口气,低着头轻声问:“为什么我能想起上次时光倒流——就是在医院秦娅推我那次。可是以前的那些,我却想不起来?”
叶寻:“因为只有这次,我在八年前车祸之后让你服下了续命药。”
安小意有些恍然,点了下头:“原来如此。”
又坐了片刻,叶寻站起身,居高临下的落下一句:“你再睡会儿,晚上就吃外卖,等送来了我叫你。”
安小意“哦”了一声,难得这样配合,又搂着被子躺下了,只是一双眼睛依然望着叶寻。
叶寻见状,微微挑眉:“怎么?”
安小意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叶寻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笑非笑的问:“你该不会是在想以后该如何报答我吧,哪怕到现在你还没有任何准备接受这段感情,在这之前也从未想过要和我一生一世,对么?”
安小意一下子僵住了。
是啊,她是正在这么想,虽然大脑的消化能力有点慢,但既然知道了真相,也总不好一直拖着不给回应,何况这件事的冲击这么大,她又不是没心没肺的傻大姐,怎么可能真的放下心睡大觉?
安小意的表情十分精彩,一时进退维谷,纠结、挣扎写了一脸。
叶寻看在眼里,不由得笑了。
微微俯身,抬手拉高被角给她掖好,与此同时,轻声说道:“放心,我这次高调‘出现’,就没打算让你跑。独角戏虽然唱累了,但我不急,你也不用急。再说追人这种事,乐趣无穷,我自然要独享。”
安小意:“……”
她顿时有些懵,仿佛一个猝不及防,又被他捏起来扔进蜜罐,还好整以暇的拌好一大碗狗粮,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
“啊,张嘴。”
任凭往日的她嘴皮子多么利索,智商多么过人,此时此刻也难免自觉欠了他太多太多,一时没招儿,只能张嘴。
……
安小意前脚刚合眼,叶寻后脚就瞬间移动回了基地。
一路上遇到的都是以前的猪朋狗友,有一起吃过饭的,有一次泡过妞的,有一次做过弊的,还有一次犯过规大骂“老东西”的。
当然,更多的还是他的学生,他们大部分都已经升职,职位都比他高,却不知怎的,见到他一个个都下意识发抖,跟长不大的小鸡子似的。
叶寻漫不经心的一路踱步,经过人工搭建的风景区,辗转来到“古里古怪商店街”。
这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不过叶寻只光顾过一家,就是一家名为“好稀奇”的道具店,老板姓孟,人称老孟。
在宋朝时期,老孟是最出色的调查员,那时候是叶寻一起胡作非为的铁哥们,所谓人生四大铁,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脏,一起同过窗,这两人在那时候都干过了。
老孟第一次到妓院,就爱上了当时名妓,一头栽进去再也没出来。
可惜红颜多薄命,名妓突然猝死。
老孟几乎崩溃,不惜时光倒流。
叶寻身为评分员,又是老孟的老铁,自然要极力阻止,结果两人大打了一架,惊动了基地,下令禁止在那个时间点使用任何能力,结果名妓也没救回来。
因为这事,老孟气恨了叶寻好几百年,成了基地里十分知名的一对死敌。也因为这事,老孟放弃了调查员这个职位,转而钻进古里古怪商店街卖起杂货。
一直到数年前,叶寻因缘际会认识了安小意,两人的关系才渐渐缓和。
叶寻一向眼高于顶,当年的事一直不认为自己做错,直到安小意十六岁车祸时,叶寻才突然明白了什么,放下面子和自尊,舔着脸登门给老孟赔礼道歉。
幸而那时候的老孟早已放下情情爱爱,只朝叶寻脸上狠狠揍了一拳,就当扯平了,两人喝了一夜的大酒。
临醉倒前,老孟才说,是他对不起那姑娘,是他以为自己重情重义,一辈子都忘不了,结果,几百年的时间,让一切都变淡了,变轻了。
叶寻不由得一怔,低头看向倒在脚边的老孟,仿佛看到他眼角泛着泪光。
话说回来,叶寻隔了数日又来造访。
他推门进来时,老孟正在擦拭从一个人类那里收来的古董,听说里面装着女鬼的魂魄,只是都等了好几天了,还专门选在三更半夜猫在角落里偷看,都没等到女鬼出来,严重怀疑收到了假货。
这时见到叶寻,老孟眉头一皱:“你又来干嘛?”
叶寻回回赊账,还专买非卖品,十分讨厌。
叶寻靠着柜台,向四周一望,语气平淡:“她想起来了。”
老孟先是“嗯”了一声,接着一愣:“你那小姑娘?”
叶寻眼皮一撩,自成一派闷骚:“嗯。”
老孟立刻骂了一句:“靠,臭美。”
接着,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老孟突然问:“那你是打算,把翅膀取走?”
叶寻摸摸鼻子:“嗯,正好哄哄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