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若的左胸前,有一道透背而出的刀伤。
她被强行带到屋内验了身,秦风正在喝退外面闻讯赶来的村民。
“昆吾山下的海子镇数百人口,一夜之间消失,如此离奇,必是有妖物行崇。曾有人亲眼看见,苏浅若的尸体便是从昆吾那边被拖回业城的,许是那妖物为了复活她,竟然摄取生人精元为她渡息,简直是丧心病狂!今天,我奉知府之命前来捉拿恶鬼邪妖,无关之人,还是躲开一些,免得一会被恶鬼摄去!苏浅若为妖作伥,借人精元复活,是为恶鬼,隐匿于李村之中,终究是隐患!我今儿先行锁拿她回府衙。改日再去捉拿那妖物归案!“
那些几天前还来道喜道贺说她命好,上赶着要来沾沾喜气的妇人们,如今已经被秦风这番话吓得惊慌失措。
苏浅若被反剪了双臂押着走出来,目光在人群之中转了一圈,村人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避着。
玉娘站在李大壮他娘的身侧,捂着嘴无声地哭泣。
王毛儿一脸悲愤地盯着秦风,似乎恨不得上去咬他几口。
“婶……你来一下。“
玉娘刚一动,便被身旁的李大壮他娘拖,连连摆手道:“她是恶鬼,你上去会被她吸食掉精气化成飞灰的。”
王毛儿已经扒开人群,钻进了包围圈。他仰头看着苏浅若,“姐姐……”
苏浅若迟疑再三,才开口道:“如果……万一……再见到商墨允。将寒窑床底的东西交给他,告诉他,姐姐是喜欢他的。如果……到你老死都没有再见着他,便……便将那东西,抛入海眼之中罢。”
王毛儿抹着眼泪应下。
春雨时有,天边时常有闷雷滚动。可是在阴暗的大牢之中,白天也如深夜那般幽深。苏浅若抱着双膝,透过那三寸宽的牢窗看天。
有惊雷阵阵,雷声就仿佛两军对阵之前的鼓点一般,初时闲散,渐渐紧急,越来越密集。随着这雷声而来的是潇潇雨落。
两年多以前,张母哄她饮下汗药,也曾给她下过软筋散。这一种全身瘫软无力的感觉,那么熟悉。却已无当年的害怕和懦弱。
她不再是那个娇滴滴的苏家小姐。她是苏浅若,她挥得动柴刀砍伐;她拈得起绣线;她受得住百般折磨,她已然不惧生死。
只是遗憾……
没有早一些看明白自己的心,没有早一些珍惜那个精怪。
牢外雷声渐歇,自极遥远的地方传來,却像是敲在她心坎上。
牢窗外狂风大作,呼呼灌进大狱之中,带来一丝阴冷和潮湿的春雨气息。骤然之间,有几个惊雷炸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窗户上。继而逐渐密集。转成了瓢泼大雨。
外面的时间,已至晌午,正是传说中阳气极盛,阴气衰减的时刻。
有人搬来了一只雕着云纹的红木檀椅,上面铺着厚厚的软垫。
一个华服玉钗,满头珠翠的女子提着裙摆,在丫环的挽扶下娉婷而入。牢中幽深暗沉,她却行走自如,似是极为熟门熟路。
两人在苏浅若的牢门前停下来,丫头调整了一下椅子的朝向,扶着女子姿态优雅落座。女子瞟了牢门一眼,趾高气扬地道:“点玉,你先进去看看。”
叫点玉的丫环开锁进来,抓过苏浅若绵软的手扣了扣,满意地回头道:“三日的渗透,她已经没有反抗之力。现在外面都知道她是一只恶鬼,哪怕是张梳行,也不可能再出面解救她。海子镇的人迁居北谷,业城之中鲜有人知,就算有人知道,也不可能站出来推翻官府的言论,苏浅若就算死在这里,外人也只会认为我们是替天行道,为民除了害。”
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戴着长长的黄金护甲的双手轻轻拍了拍椅背,“苏浅若,你有今天,完全是你自找的。若不是你喜堂前大放厥词,我今天本该嫁进张家,成为张梳行名媒正娶的大夫人。你坏了我的好事,我也不会对你客气。当然,你也不要想着会有谁来救你,如果你求我,我会让点玉一会儿下手的时候收敛些。“
苏浅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精怪未曾害过人,他是凭借自身的能力救活她的。这比什么消息都令她欣喜。
”不想求我?装高傲?那么,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手段硬!“秦清雪缓缓往后靠,长长的护甲在椅背上一点一点地打着节奏:“点玉,开始。”
点玉兴奋地走近,将锁甲缠在苏浅若的双手手指上,就着抽线狠狠一拔,嵌入指甲盖中的铁夹便将她的指甲生生扯脱出来,殷红的血珠沿着指尖淌落下来,苏浅若死死地咬着牙,将痛呼的声咽回喉咙之中。
十指已血肉模糊,薄薄的指甲一片一片的被钳下来,扔到她的身前。每钳下一片,她都痛到浑身震颤,肌肉收缩绷紧,手脚抽搐。
“墨允”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
昆吾山中。
长眼如墨,五官峻奇的男子正在雕刻。一块两人高的巨石,被他用板斧左一斩右一劈地渐渐劈出一个女子的形状,地上散落着一堆碎石屑。
手下的石像渐渐成形,他又拿出一把匕首充当雕刀,一点一点地打磨着女子的面部。小雨淅淅沥沥地洒落下来,打湿了他长长的眼睫,被水润湿的瞳孔益发显得纯净开垢。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看着面前这张小巧而精致的面孔,手中的刀却忽然歪了一下,一时失了准头,将她的脸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来。
“苏浅若,苏浅若,苏浅若!我恨!”在海眼中躺尸躺了十天还是无法再沉睡的商墨允,每一天都在念叨这句话。
他负气逃走之后,一路滴血。不再滴血之后,他又抠出伤口来继续挤血出来滴着。如果苏浅若要找他,顺着血迹,一定能找着正慢慢蚁行的他。
他在业城外转悠了两天两夜,这才死心离去。可是再次回到封印这地,一切都不对劲了。闭上眼,满脑海都是她满眼抱歉地说:“墨允,对不起,是我负你!”
你明知道对我不起,就不能不负我么?他很想问她,可是她不再给他机会。她看着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流着血逃走,也没有来找过,或许甚至根本没有动过来找他的念头罢。
昆吾山中有一把板斧,锈迹斑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当年的兵器。他拿它不停地砍山,居然削下老大一块石头来。他也是无意识地想要做什么,胡乱砍着这块石头,居然砍着砍着,就将它化作了苏浅若的样子。
可是都快雕好了,只要再磨一下那双眼,她就与苏浅若丝毫不差了。为何要在这紧要关头手抖?石像不会欺骗他,石头不会对别的男子笑,石头不会让别的男人碰。石头才完全属于商墨允。
商黑允丢下刀,伸掌欲劈,却最终颓然地收手。他连像她的石像都舍不得毁掉。
要……偷偷回去看看她么?
去吧。偷偷的就好。她如果有一点点,一点点的在想他,他就去咬死张梳行,将她抢过来!
如果没有……就把两个人都咬死。
先咬死张梳行,过个几十年再咬死苏浅若。让他们下地府也不能再在一起……
李家村的寒窑之前,还挂着红纱。寒窑之中,没有人影。红纱是用来干什么的?成亲……她嫁人了?迫不急待的嫁给张梳行了?
精怪心中的最后一点期盼落了空。他失落地躺倒在寒窑的石头床上,闻着被子上那道已经变淡的气息。胸腔里怪怪的,似被什么东西穿透过去。
草帘外有脚步声,却不是她的。
王毛儿在空地上打着转。“精怪,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么?”他蔫蔫儿地坐下来,喃喃自语。
商墨允竖直耳朵。
“精怪可以活上千年,我们人类只能活几十年。如果真像姐姐说的那样,你到我老死了都不再回来,我只能将玉心扔到海眼之中。姐姐她被抓走三天了,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折磨她?”王毛儿抑止不住心中的悲伤,眼泪骨碌碌自眼眶之中滚落下来,打湿了面前的一大片衣襟。
商墨允飞快地窜出寒窑,伸手大力地摇晃着王毛儿,呲着牙冷冷地问道:“你在说什么?谁会折磨她?谁要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