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大院,高门大第,张灯结彩,一片喜庆。
为首的管家松伯不住地对着前来看热闹和道喜的街坊邻居们拱手作揖,笑眯眯地道:“今日张府娶亲,摆流水席百桌,无论是哪方宾朋,只要是诚心前来相贺的,都可入席就宴。”
此话一出,满街喧嚣。这就是可以吃白食的意思嘛……
张府摆宴,规格自是极高,山珍海味,飞禽走兽,能买则就肯定有。
业城平时能吃上肉的人家户都不多,何况是这种大宴?所以,那人如潮水般蜂拥而进,后续还有络绎不绝的人在源源赶来。
男宾女宾隔帘分席而坐。
新娘被喜娘背着进门时,全场瞩目,都为她那一身镶绣着金凤的新嫁衣和上好东珠制的凤冠霞岥晃花了眼。
这清音,在这身嫁衣上可是花了大价钱了啊。
一鸣惊人!
虽是侧门入,却是花轿抬,还伴着官媒而入,尚有送嫁队伍……
又穿得这么招摇出挑,业城花魁成为张家贵妾的谈资又得火上好几日了罢。
张梳行未入苏太傅门下,未中状元之前,在业城是由白元私塾启的蒙。所以他成亲,白元私塾的同窗好友们都齐齐来贺。其实某些家境贫寒一些,心迹又风流的同窗,未尝不是想借机来免费看看清音。
与张梳行交好的王睱与李汩到得最迟,虽然纶巾华服的,精神头却不是太好。松伯迎他们过来时,并没有留意到在两个的身后,还跟进来一个全身笼罩在一青色斗篷中的女子。
松伯只当是两位公子的内眷,两位公子呢,根本没有回头瞧……
女子随两位公子一路行至贵宾席上,择了个女宾的桌子安安静静地坐了下首,面向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喜堂。
喜娘背着清音正往地上放,张梳行一手牵着红绸一端,将另一头交给清音手中握好,两个在主婚人的指引下,做好了拜堂的准备。
“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整衣而跪,双手贴地,掌心向上,头正要往下磕的时候,惊变陡生。
青衣斗篷女突然俏生生地站立起来,断喝道:“且慢……我有几句话想问问张梳行张状元郎!”
张梳行却被这女子的声音惊得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视线灼灼地盯向她。
清音感觉到了身旁人的紧绷,心下不安,也随着张梳行的动作立直了腰身,隔着珠帘的缝隙望向青衣女子。
张母坐在堂上,原本笑意吟吟的脸上突然颤了一下,靠在椅背上的脊背瞬间挺直,手中的绣帕飘然落地。
至于宾客,则是全都瞪圆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堂上对峙的三人……好事者心中已经编造出一个两女争一夫,烈女闯喜堂的精彩故事来。
“但……讲无妨!”张梳行视线锁着青衣女子,语音轻颤显出几分不平静。
“请问张公子四处宣扬,娶的是十岁便定下的婚约中的新娘,是也不是?”
张梳行点头,“正是,梳行确实为履约娶清音。”
“你娶一个青楼花娘,认定她是你的未婚妻?确实出自你的本心?”青衣女子的斗篷下的身子开始轻颤。
“是!她有我张家当时定情的信物玉钗为凭!”
“那么,你的未婚妻,在你心目中,就是这般?张梳行!”青衣女子陡然提高音调,冷声喝斥道:“你辱我苏氏一门,欺我孤女无依,便能颠倒是非黑白了不成?今日,我便要这业城的父老乡亲们看看,你张家……是如何的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苏氏……
张梳行震惊地看着那一件青色的斗篷霍然被揭开,露出一张……和记忆中的苏浅若能完全对上号的清雅面容来。
“你…是浅若?”张梳行腾地站起来,看看苏浅若,又看看清音,视线在两个女子之间来回游移,“如果你是浅若,那么,清音为何会有我张家定情信物?”
苏浅若的视线掠过几人,直直地插进喜堂之中,张老夫人正襟危坐,眼神中含着无数的警告和震惊。
“张梳行,你要娶谁我管不着!可是,你不能打着苏家的幌子,污辱我苏家的先人!我祖父待你如亲,你竟然要这般抹黑他!你娶的是明明是勾栏花娘,为何要冠我苏浅若的名?”苏浅若神情激愤,眼圈开始发红。
张梳行丢掉手里的红绸,蹬蹬蹬地走下台阶,来到苏浅若面前,竭力解释道:“浅若,我真的以为清音便是你!你想想,就算是一个花娘我也愿意娶进门,我将那婚约看得是如何的重要?我怎么可能存心污辱苏家!你……你可得相信我!清音既然不是苏浅若,我自是不会娶的,今日的婚事就此作罢。
而你和我之间的婚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你放心,我必以正妻之仪迎你进门!”
苏浅若却含着唇淡淡地笑起来,她认真地睨着张梳行,然后伸出手指指向高堂上坐着的张老夫人道:“你想娶我?你母亲会答应吗?她不会又要暗中哄我服下蒙汗药,将我交给我牙子,将我卖到茹毛饮血的胡地做…做花娘吧?”
张梳行瞠目结舌,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苏浅若在说什么?她在说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想来是我错怪了你罢.祖父被劫杀,将我藏在马车箱笼之中,拉着马车的人往东而来,马车弃在荒野之中,我走破了绣鞋,又赤着脚走了两天两夜,来到业城!
我不是来求你与我成亲的,我只是想让你们派一个人护送我回江南,可是你们对我做了什么?”苏浅若含着泪死死地盯着张母,睫毛不停地震颤着,硬生生要将那盈于眶中的眼泪逼回去.
她这般倔强而憎恨的表情,让张梳行如遭雷击,心中剧烈地颤抖,回望母亲,张梳行捏紧了拳头,“母亲……浅若说的,可是真的?您告诉我……”
当着满城百姓,名流乡绅甚至还有知府老爷的面,张母如何能承认这份罪行!她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平静地道:“我根本从来没有见过苏浅若,这下药还发卖的事情,如何能扣到我头上?”
苏浅若早就知道她不会承认,所以便缓缓地从袖袍之中抽出一张磨得泛了黄的麻皮纸卷来。
张母的脸色腾地就变了……她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急地招呼着家丁,“来人哪,将这个来历不明,信口雌黄的女子打出门去!”
那便是铁证!
是她当初写给人牙子的发卖文书!
人牙子其实也不知道苏浅若的真实身份,张母声称是府中一个患病的丫环,是张梳行房中的通房,薄有怜爱.
倒给了人牙子一百两,让她找人将苏浅若卖到乌孙国的普通娼院之中……并再三交待,不能让她活着回到中土……
张梳行接过文书,一目十行。看完之后,手已经不住地颤抖起来。可他沉吟片刻之后,却突然靠近苏浅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硬生生扯进他怀里压制住。这才附耳在她耳边哀求道:“浅若,这件事是我母亲做错。可是张家数百年声誉,以诚治家,我也刚中状元,你看,是不是不要当众再闹?我们私下里找个安静的地方解决?”
张母赞许地点了点头,缓缓坐回太师椅。这才像是她生的儿子!审时度势,识时务。
苏浅若震惊地低头,看着张梳行将那纸文书缓缓地塞进了他的袖袍之中……
他的双臂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箍住浅若的上身,半拽着她往内堂之中拖。
苏浅若目眦俱裂,眼中悲愤得几欲喷出火来。低头狠狠一咬,趁张梳行吃痛的片刻,她又抬手狠狠地顶向他的面部,张梳行松手护脸.
苏浅若挣脱而出,朝着张府的外门飞奔而去。
全场静寂,无人敢拦。
直到跑出府门,她才回过头,“天道有眼,善恶有报……张家忘恩负义,迫害一介孤女!铁定不会有好果报!”
她的铮铮冷语,掷地有声,却饱含着无限的屈辱和怨恨。
眼见得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张梳行才踉跄地后退了两步,终究……
终究是他张梳行负了苏浅若。
张母朝人群中使了一个眼色,那人便趁乱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向外院,沿着苏浅若跑走的方向追踪而去。
清音当场被退婚,自是羞愤难当,一身华丽的嫁衣,金光闪闪,一头珠翠,无不在嘲笑着她的痴心妄想。
她甚至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哼……美梦易碎,妓子如何配得起状元郎?冒认未婚妻?哈哈哈,操持贱业的女子,偏生就你们这些被屎糊了眼的臭男人瞧得上.”
清音未置一词,一把掀开凤冠,将它掼在地上。她拖着嫁衣,恨恨自去,几天后却有消息传来:清音并未回到畅春园,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而苏浅若在喜堂前讲的事,虽然被张梳行当机立断的截住了铁证文书,却无论如何给众人的心中留下了一个坏印象。
张家这一门亲事,沸沸扬扬的让业城热闹了好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