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的佛堂并未烧地龙,虽然卧具也是齐备的,柳珍珍还是生怕女儿受寒,总想要去看望。偏偏谢老夫人又严令看守的婆子,见了姨娘务必将她劝回。
柳珍珍被客客气气地“喂”了几回闭门羹,就过来求谢夫人。
谢夫人的病已是好得差不多了。她在柳珍珍面前,并不怎么摆正房的谱,这个姨娘经常不来请安,她也不言语。柳珍珍便认为谢夫人好说话,抵死苦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夫人,求求您了,”柳珍珍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纤纤身子弱啊,哪回着凉都得月把才能养好,现在这么冷,让她在里面关三天,出来还有命吗!呜呜呜......”
谢夫人无奈地看着柳姨娘。这个号称在丈夫心里占了那么大分量的女子,此刻确实很憔悴。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将全部头发挽在脑后,其余首饰均无。未施粉黛的脸蜡黄蜡黄的,双眼里都是血丝,眼角细纹清晰可见。细而白的脖颈裸.露着,随着不住地抽噎,益发显得柔弱可怜。
男人都惜弱,像她自己这样挂了彩也默默包扎不喊一声疼的女人,怕是容易被疏忽呢。
柳珍珍哭个没完,谢夫人被她缠得脑仁儿疼,左劝右劝也不管用,想起女儿的叮嘱,便也使出卖惨的法子,捶着太阳穴道:“今儿我这是怎么了,大夫分明说可以停药了,我这头怎么还是昏昏沉沉的。紫萱,你找些薄荷香,把香炉换一换,我看看能不能好受些。”
紫萱答应着走开了,边走边偷偷撇嘴。
谢夫人身边一位姓张的老嬷嬷看不下去,插嘴道:“姨娘,且听老奴一句劝,莫要钻牛角尖。这是老夫人的吩咐,你求夫人也没用啊。再说了,老夫人正在气头上,夫人一开口,老夫人就会知道是你央夫人去的,还不得加倍责罚十姑娘?”
“柳姨娘,你快起来吧,”谢夫人叹着气,“小十在里头,每日茶饭都是足的,佛堂虽冷,也不是说让她露天跪石板。你实在不放心,给她找几件厚衣裳,我叫丫头送过去。你如果这样一味苦求,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对小十也没好处。”
张嬷嬷已经过去搀扶了,柳姨娘只好站了起来。
“那就多谢夫人了......”
柳姨娘说到这里,忽然昏了过去。
......
谢芝缨带着红玉给谢芝纤送衣服的时候,心情是沉重的。
柳姨娘居然被诊出已怀孕两月。
这样算来,大约是从北疆启程返京时受孕的。
想到父亲在和柳珍珍分别之时还不忘恩爱,她深深地为母亲感到难过。柳珍珍在父亲心里是多么有分量。
父亲不在,柳珍珍母女尚且如此,那等父亲回来之后呢?只说眼前谢芝纤被罚这件事,父亲回来,禁得起柳珍珍一番曲解的哭诉吗。
再则,如果父亲那么偏爱她们俩,即使这件事他不明着说什么,也会对母亲和自己有意见。
父亲回来后,柳珍珍母女有了强大的依仗,还不知会闹什么幺蛾子出来。可她还得说服父亲再不返回边疆。
手腕上的翡翠珠串已经变凉了。说到底,还是谢芝纤把它害成这样的。怪不得它不肯帮助谢芝纤,它一定也不喜欢这个女子。
......唉,眼下,起码要让谢芝纤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红玉推开佛堂的门,谢芝缨看见了垂头丧气地跪在蒲团上的庶妹。
谢芝纤听见了身后的动静,恹恹地回头,见不是柳珍珍,一脸失望。
谢芝缨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十妹,”她温和地说,“母亲让我来给你送衣裳。”
谢芝纤看都不看她,只扫一眼红玉手中叠得齐整的锦袄棉裤,便讥讽地说:“什么母亲。是我娘的意思吧。”
合着被罚跪还有理了。红玉皱了皱眉,就要开口,谢芝缨冲她微微摇头。
“十妹,你要明白,不管是谁提起的,这事是母亲经过祖母点头的。”
以为佛堂是寻常的卧房吗,要这要那的,母亲在祖母那里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获允的。
祖母这回被气得不轻,因为事情的可怕后果根本无法估计。把谢芝纤罚下去之后,祖母亲自带人翻腾库房到深夜,把自己珍藏的好些补品拿了出来,次日一早就给逸王府送去了。
见谢芝纤撅着嘴不说话,谢芝缨就吩咐红玉,去服侍十姑娘换件厚袄子。
“不用了。”谢芝纤冷冷地说,“九姐姐,你回去吧。衣裳我收下了。”
“呵呵。纤纤,我好歹是你姐姐,大冷天的给你送冬衣,你连声谢谢也不说么?叫下人知道了,不光会觉得你刁蛮跋扈,还会认为姨娘没把你教好。”
谢芝纤愤愤地抬头。“那,谢谢你了。”
“你心里一定很不满吧?”谢芝缨站起身,盯着堂上供奉的佛像道,“那我看你在这里恐怕要待上不止三天了。”
“你!”谢芝纤被戳中了痛处,咬牙切齿地说,“你大可以去祖母面前添油加醋。”
谢芝缨忽然体会到母亲面对柳姨娘时的头痛。这位小姐到现在还觉得,她被罚跪是因为自己不肯帮她掩饰。
佛堂只不过安静了点,并不像柳姨娘想像的那样,是个四处漏风的破草棚。祖母哪里舍得让亲孙女受罪呢,不过是让她静静地思过而已。
可惜人家并不理解。
“既然不管怎样十妹都认为错不至此,我也不想多费口舌。”
谢芝缨心平气和地说,“不过我还是得说上一句,十妹,你挺可怜的,不明不白地就让人利用了,还在这里怨怼自己的亲人。”
谢芝纤不甘心地道:“你说程家人吗?我心里明白着哪......”
“她们算什么。”谢芝缨淡淡一笑,“我说的是浑水摸鱼的人,行事隐秘,懂得借力打力,自己却可以袖手旁观,而被利用的人还蒙在鼓里。你在这里哭泣怨念,人家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做梦都能笑出来。”
“你说的是谁?”
谢芝缨没有回答,只是笑道:“十妹,你就不觉得奇怪吗?赏梅的时候,你和程家两位姑娘,怎么会不知不觉穿过梅园,走到游廊那边去?”
梅园被屏风划分为东西两边,游廊在梅园东侧,而梅园东半边是男客区。也就是说,如果始终跟着逸王妃等人,就算真迷了路,也是绝无机会摸到游廊那边的。
谢芝纤回忆着。“我哪儿知道?我一直是跟着她们走的。”
“我去找你的时候也是发现居然还能来到梅园东侧。后来我仔细回想,才发现这是因为阻隔的屏风少了一块。”
“不可能。”谢芝纤马上反驳,“它们连得很紧密。”
其实当时她还真希望屏风之间能有些空隙,好让她偷看一眼对面的客人里是不是有六殿下。
“的确很紧密。”谢芝缨慢慢地说,“可是,快到梅园北墙根的地方,有几处假山石,其中一块大石被人挪开了,相对而言,就显得屏风少了一面。你没有发现吗?”
正是这块缺少的假山石,使得东西两半相通,她和白婵朵朵就是这样走过去的。
那快大石并没有消失,只是改变了位置。她回忆的时候,就觉得那里的路有点奇怪。前一晚下过雪,旁边的路堆积的雪明显要厚得多,可那一块却只盖着薄薄一层雪,显然压在上面的大石是几个时辰前,也就是前一晚的夜里挪开的。
谢芝纤眨巴着眼睛努力思考。九姐姐为什么要说这个呢?不过是布置园子的下人疏忽了吧,有什么可提的。
“这一点很重要。你想,这样的宴会,哪个下人敢大意?那不是找死吗?”
“你的意思是,有人吩咐他们这么干的?”
总算明白了。谢芝缨舒了口气,真累啊。
“是的。可惜你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我认为多半是......主管,乃至主子一类的人物。”
哪个主管敢擅作主张,说到底还是主子。
“主子?”谢芝纤眼珠子转来转去,“总不会是王妃娘娘吧。”
“具体是谁我当然不知道。但是你想想,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谢芝纤很想干脆地说,没有。
可她不得不承认,九姐姐的观察很细致。
确实可疑。哪家都讲究男女大防,这么多贵妇小姐,要是由于东道主的粗心,让她们碰到了陌生男子,受到了惊吓,这宴会也别办了。出了这样的荒唐事,逸王府可是丢人丢大了。
如果不是逸王妃……嗯,也不大可能是逸王爷,那么……
会不会是和程家小姐来往密切的哪个……侧妃?就为了帮着程家姐妹,把自己引到观湖榭,和程彦勋“偶遇”。如果没有那个缺口,这两人绝无借口突兀地提出带自己去游廊,因为从梅园西边过去就得经过逸王妃等人。
等一等,这样的话,那只凶神恶煞的猎狗……
谢芝纤冷汗涔涔,她这才觉得自己冒冒然离开嫡姐是多么不明智的行为。
无端地被利用,受惊一场不说,还惹得祖母生气,因为她的莽撞,侯府惹怒了王府。
谢芝缨看到庶妹的表情,知道她差不多想通了。
有的人就是不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可是,谁也不甘心被当做棋子。
“你也读书识字,应该见过这样一句诗,高处不胜寒。我们出了家门,走到哪里,那些人看到我们,脑子里也就是一个‘谢’字。”
谢芝纤耷拉着脑袋,再也没了之前的愤愤不平。
“都说衣食父母。咱们的爵位,是天家给的。而逸王府,才是皇亲门楣。逸王在皇上面前说咱们一句不好,有的是大批看不上父亲的人摇旗呐喊。皇上倘若恼了父亲,谢家还有什么呢?今日还是锦衣玉食,转眼就可能化作泡影。纤纤,你愿意过苦日子吗?”
谢芝纤揉着眼睛摇头。
“而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回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一次心不在焉造成的,并且,还是在被人利用的情况下。那时你就该知道后悔的滋味了!”
“我,我知道了。”谢芝纤哭了起来,“我现在就已经知道后悔了行不行?以后再也不敢了,不敢了,求祖母别再不让我出门,呜……”
……
出了佛堂,谢芝缨和红玉默默无语地走了一会儿。真是累,她已口干舌燥了。这个顽劣愚昧的庶妹,柳姨娘是怎么教的?
想到柳姨娘,不禁摇头。
父亲就快回来了。
她有预感,那将会给谢家带来新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