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八泥塑
清朝道光年间,天津武清县,城内有捏泥人工匠姓袁名成,自幼拜张常林为师。常林乃赫赫有名泥人张也,其只须与客对坐闲谈,搏土于手,不动声色,瞬息捏客像而成,面目径寸,不仅形神毕肖,须眉欲动,且栩栩如生也。袁成得师真传,虽不及师之艺,然亦能以此为生,衣食暂无忧也。其擅长捏神像,所捏观音神像,每至集市,皆请之一空。
袁成父母早逝,其近而立之年,尚未娶妻。其邻有无赖姓艾名六,艾六本富豪之后,其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败光家产,遂以偷盗为生,亦一鳏夫也。
秋一日晚,艾六于酒馆多饮,子时方醉醺醺归。进家后,其欲脱衣寝之,突闻隔壁有婴啼,其疑惑不解,隔壁乃袁成之家,袁成未婚,何来婴啼?
次日晨,艾六为解疑,拍门唤袁成,疑问:“袁弟,昨夜深更,汝屋内因何有婴啼之声?”袁成摇首否曰:“艾兄,吾独身,何来婴啼?此言若传出,恐官府欲问罪于吾,万不可乱言之。”艾六狡黠点首曰:“兴许,吾昨晚酒醉,耳误闻之。”
艾六仍疑之,当晚,其早熄灯,竖耳细听。子时过,隔壁又传出婴啼之声。艾六速至袁成家门,急敲门呼曰:“袁弟,汝若不开门,吾欲上报官府矣!”袁成闻言惧之,恐艾六告官,匆然开门。艾六果见袁成怀抱一男婴,白白胖胖,正舞动小手,嗷嗷待乳。艾六呆矣,袁成窘曰:“艾兄请进,容吾祥告之。”
袁成三代单传,其急于娶妻生子。然家境贫寒,媒婆焉能做妁之?数日前,其至城外观音庙上香,虔诚求之,求菩萨保佑早日得子。其仰目视坐莲观音神像,见观音菩萨头戴五叶宝冠,髻顶有化佛。面相方圆丰润,清秀俊美。左手当胸结说法印,右手置膝上,双手各执一朵开放于肩头之莲花,左肩莲花上立有一鸟,右肩莲花上置净瓶。菩萨上身佩戴项圈、臂钏、手环等装饰,下身着长裙,衣纹顺畅自然,全跏趺坐束腰仰覆于莲花座上。其熟之,因此观音神像乃其与师父当年所制也。
归后夜间,其做一梦,梦见一鹤发童颜老僧,老僧指引,其可取庙内香炉之灰,再和泥土,捏成婴儿可愿成。梦醒,其虽诧异,仍依老僧所示行之。其取香炉之灰伴泥土捏之,捏成一男婴,彩绘后,似真婴一般。傍晚入寝时,其爱不释手,搂泥娃入睡,夜半子时,其被婴啼惊醒,睁目视之,怀中泥娃竟活矣!光腚张口,舞动手足,嗷嗷啼之,奇也!
孰知,天亮后,鸡晨鸣之时,男婴又变回泥娃,袁成悲哀,痛哭流涕。隔夜子时,泥娃却复变回男婴。其恍然大悟,原来男婴昼成泥娃,夜变人形。自此,其每日期待子时来临,虽半夜活婴,其仍疼爱万分,饮水喂牛奶,然婴却不食之。
艾六闻罢,大惊,瞠目结舌。其将男婴细视之,灯光之下,果真一鲜活男婴也!其信而无疑矣。袁成怯怯然曰:“艾兄,此事须保密,万不可与外人言之。”艾六拍胸曰:“当然,袁弟喜得贵子,恭喜尚不及之!”
艾六回家后,顿生歹念:既神土泥娃能变活人,吾何不占为己有?击碎再伴泥土捏成美人,遂吾心愿,成其美事。次日晨,艾六趁袁成出门购餐之时,潜入其室,将泥娃盗之。后击碎成细土,包之,欲寻袁成师父张常林,遂持包速往之。
中午时分,艾六雇赶脚至天津北关口,寻至张常林,将神土交于泥人张,曰:“用此土再伴泥,请捏一真人般绝色美女,吾重赏之!”艾六掏一锭大银付之。泥人张不知内因,点首应之。其将神土再伴细泥,揉来揉去。一时辰后成,着色彩绘,一倾国倾城美女亭亭玉立面前,如真人也。
艾六见状,欣喜若狂,布包泥美人,搂之去也。其赶回武清,至集市,见天色已晚,寻一酒店,摆桌酒菜,将泥塑立于身侧,其自斟自饮。乘酒兴,其掀包布,露出美女头,边饮边赏之。其酒足饭饱,租一客房,搂泥塑,醉醺醺,入客房寝之。
艾六醒时,已过子时。朦胧之间,其见床头坐一绝世美女,容貌装束与泥塑同,呀!美女活矣!其心猿意马,乘酒劲欲抱美人。此时,咣当一声,房门突被踹开,其回首视之,大惊失色,见俩衙役与一丫鬟闯入,丫鬟怒气冲冲,俩衙役喝曰:“大胆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该当何罪?”艾六大骇,不等其分辨,俩衙役挥铁链将其锁之,押入县衙候审。
此何故也?武清城内有一富豪姜瑞,其有一女儿,名怡玫,及笄之年已过,美若天仙,其身有一特殊之处,即颈生一粉色胎记,如小花般。数日前,其至龙凤河秋游,不慎失足落水,仆人救之不及,溺水而亡。美女消香玉陨,姜瑞夫妇闻噩耗,痛不欲生,购楠棺重殓之。尸入棺时,百姓闻之,皆来围观送行。恰泥人张从此路过,目睹怡玫之遗容,为其亡而扼腕叹息,将其容貌牢记之。
艾六盗神土求泥人张捏美女,泥人张忆起怡玫之芳容,遂依样捏之。艾六持美女泥塑至酒店饮酒,将包布掀开,露出美人头赏之。恰姜府一丫鬟从酒店过,隔窗远视,见布包美人与已亡怡玫同,并颈有粉色胎记,大惊,以为怡玫未亡,遭艾六劫,遂匆忙回府告知姜员外。
姜瑞思女儿心悲,闻之惊喜,竟不辩真伪,速至县衙状告艾六强劫民女,县官即刻派衙役前往酒店捕之。
衙役押艾六至县衙,一路之上,丫鬟欲与美人言谈,然美女痴呆不语。鸣鼓升堂之时,天已大亮,美女闻鸡鸣之声,复又变回泥塑。二衙役大惊,不知所措。县令升堂,原被告跪于堂前,县令闻姜瑞之言,拍惊堂木喝问艾六:“大胆刁民,汝强劫民女,该当何罪?”艾六见美人复变泥塑,立于大堂侧,心中有底,反问:“敢问大人,草民抢孰家民女?现所言民女乃一泥塑耳,此泥塑乃吾求人捏之。”
县令起身至堂下,细视美女,确然一泥塑也,喝问衙役何故也。二衙役声称昨晚酒店拘捕艾六时,美女鲜活无疑,然不知此时因何成泥塑?实匪夷所思也。县令再问艾六此何因也,艾六不敢隐瞒,实招之,招出其昨日晨盗邻居袁成之泥娃,求泥人张改捏美人之经过。为核实其言,县令遂命衙役唤袁成至衙证之。
昨日晨,袁成早餐后,欣然回家。开锁入门见泥娃不翼而飞,回首寻艾六,不见其踪,袁成顿知泥娃定被艾六盗之。其不禁号啕大哭,哭罢,饮酒浇愁,大醉放休。待衙役上门传唤,才酒醒应之。
公堂之上,袁成闻事之经过,勃然大怒,泣曰:“艾六贼子,汝害苦吾也!汝盗走泥娃并毁之,呜呀!吾之子命休矣,呜咦咦……”县令拍惊堂木喝问:“袁成,事已至此,休得哭泣,本官问你,泥塑因何能变活?此可当真?”袁成拭泪曰:“禀告大人,泥塑子时变活,寅时后复变回,此当真,皆因神土之然也。”县令半信半疑,为证其实,令曰:“尔等暂且退下,各自回家待审,现将泥塑置于大堂之上以待之,子时之后,本官将目睹真相,退堂!”
当晚,艾六心有不甘,美女之容貌早将其神魂颠倒,其潜入县衙,趁看守疏忽,盗走泥塑,扛之速逃,不意被巡夜衙役发现,众衙役紧追不舍。夜色朦胧,艾六慌不择路,逃至城外观音庙,将泥塑抛入庙外荒草内,续逃之,衙役闻声续追之。其气喘吁吁逃至一土崖,脚下一滑,跌入崖下,头朝下坠之,触崖底,脑浆迸裂而亡!
袁成出县衙后,心灰意冷,其进酒馆,购一坛酒,饮至酒馆打烊方休。其酩酊大醉,不明方向,晃晃然出城,不知不觉,竟亦至观音庙,凉风冒头,酒劲大发,晕倒于庙外荒草中。
众衙役持灯火,至崖下寻之,见艾六已呜呼,不见泥塑,遂原路返回寻之。至观音庙侧,闻庙外荒草中有鼾声,持灯照之,见袁成醉卧荒草内,酣然大睡,不省人事,其身侧有泥塑,然泥塑从胸部摔断,已成两截矣。
天亮,衙役押袁成返县衙。县令闻艾六夜盗泥塑,勃然大怒,又闻艾六坠崖亡,袁成醉卧草丛,泥塑被毁,即刻传唤姜瑞升堂再审之。大堂之上,袁成辩言酒醉,不知泥塑被毁之因。县令见泥塑被毁两截,不能见复活之态,气急败坏,无可奈何。姜瑞跪求曰:“草民愿出重金购此被毁泥塑,并雇袁成修之,将泥塑立于客厅之内,每日观之,以慰心思,免思女之痛也。”事已至此,县令顺水推舟,允之。
姜瑞雇袁成回府,问袁成如何修复泥塑,袁成曰:“修此不难,恐修复后难圆始之奇也。”姜瑞许曰:“若修复后,夜间能活,吾愿将小女许配袁相公,若不能活,虽难圆始之奇,老朽亦心满意足矣。”
修复美女泥塑确然不难,袁成将泥塑两截对齐,用稀泥粘之,待晾干后,重新彩绘。众见之,如真人一般,眉目欲动,栩栩如生,似怡玫重生也。
泥塑虽如真人般,然归结泥人也。待夜半子时,泥塑果然不能变活,姜瑞与袁成大失所望。袁成提议,应至观音庙再求之。姜瑞出重金购供品香火,择吉日吉时,携众人至观音庙,三拜九叩,虔诚祈祷,恳求菩萨保佑,梦想能成真,奇迹再现之。
心诚则灵,次日午后。姜府门仆报姜员外,言大门外有一身披袈裟老僧求见,姜瑞请之入客厅。袁成见老僧鹤发童颜,与彼日梦中所见同,大吃一惊,忙跪倒叩首,求老僧助之。老僧合掌曰:“阿弥陀佛,念袁施主平日塑神像大有功德,今贫僧特来助之。”
老僧见怡玫泥塑立于客厅内,其脱袈裟盖于泥塑之上,谓袁成曰:“彼日施主所捏泥娃与汝师父所捏美女虽夜间能活,然无魂也,今欲变有魂之真人也!”其念动口诀,言声变,猛掀袈裟,泥塑果真变成活人矣!众见怡玫目转颜笑,纤纤细步行至姜瑞面前,行大礼,曰:“女儿叩见爹爹大人。”众无不惊呆!
袁成与姜瑞全家万分惊喜,欲叩谢老僧,然此时见老僧化作一股白气,飘出大厅,飘向天空,众涌出门,仰目视之,见天空现出观音菩萨,盘膝于莲花座上,原老僧乃观音所变也。佛光闪耀之下,观音瞬间不知去向矣。众齐跪倒,向天叩拜,致谢不已。
此时,一家人来报,言郊外怡玫之坟突崩裂,露出棺木,不知何因。姜瑞闻之大惊,率众人趋而往视之。果见坟裂棺露,棺盖起,出缝隙。其令众仆刨坟,取出棺木,开棺视之,见怡玫安详躺于棺中,细视之,呀!非尸体,乃适才泥塑也!其遂令众仆盖棺,重埋之。
姜瑞不食前言,将怡玫许配袁成。一年后,怡玫产下一白胖男婴。当袁成抱于怀内之时,突觉男婴似曾相识,呀!正乃去年所捏泥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