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炅十娘
明朝庆历年间,河南许昌有一官宦子弟,姓詹名睿,年近而立之年,身体健美,枣红面色,丹凤眼,卧蚕眉,五绺长髯飘洒,似关公相貌也。其武艺高强,为人豪爽,不近女色,行侠仗义,疾恶如仇,人称詹大侠。然家道中衰,父母早亡,渐破落,孤身无靠,难以生计。
许昌城外有一望月庵,庵内妙香尼姑,颇有姿色,然不守庵规,勾引远来香客,凡坠入其圈套者,纵欲之后,皆下落不明。詹睿闻之,决意除此害。一日晚,詹睿佯装入庵上香,妙香见其健美,顿起淫意,上前撩拨之,詹睿佯装入套,妙香将其引入后斋,欲行之事,詹睿勃然变色,怒斥妙香之恶行,掐其颈,断其喉,妙香顿亡矣。詹睿恐暴露,牵涉官司,遂放火焚之,将庵宇烧成灰烬。
詹睿返家,收拾细软,欲逃之。詹睿有一表弟,姓赵名玄,闻其已中举,被补官为湖北房县令。遂骑马负剑连夜逃出城外,欲投靠表弟以避官府之查。
时已中秋,詹睿行至河南邓州郊外,天忽降大雨,詹睿冒雨寻至一旅店,店主称客满拒之,詹睿再三求之,店主曰:“店后院有两间客房,因夜半闹鬼无人敢住之,客若不惧,请尊便。”詹睿大笑曰:“吾不惧鬼,住有何妨”遂住之。詹睿安歇于里屋床上,至深夜,被女子嘤嘤之泣声惊醒,其竖耳细听之,泣声似屋外窗下传出,其呵斥一声,泣声骤停之,片刻之后,泣声复起,愈凄惨难忍,似为己鸣冤叫屈。詹睿知鬼为之,其不畏,起身,点灯,坐以待之。
片刻,泣声停,一股烟气从窗隙入室,烟气旋灭,一妩媚靓丽之少女现于灯下,伏地跪而拜之,詹睿笑曰:“姑娘不必如此多礼,请起。”少女起身,詹睿细视之,见少女柳眉弯弯,杏眼红肿,桃花面挂泪痕,詹睿坦然问之曰:“姑娘来自何处因何泣也”少女答曰:“小女行炅名十娘,从小居住于此,二十年前,吾父乃湖北巡检司也,受奸佞陷害,罢官至此,穷困潦倒,靠买字代书为生。吾习文练字,于父之指教,吾练就真草隶篆诸家之字,求吾字者甚多矣,有一姓冯名过之狂生,相中吾容貌,其以求字为名,胡诌男欢女爱之淫句,让吾为其书写成条幅以展之,遭吾断然拒之,其恼羞成怒,盗吾洗晒之内衣,以此炫耀于众,言其与吾已风流交之,造谣惑众,吾父闻之,不解实情,斥吾不贞,行为轻浮,吾含冤难辩,一气之下,悬梁自缢。吾见君身材魁梧,身佩宝剑,乃习武之人也,吾沉冤二十载,若君能为吾复仇雪恨,吾来世做牛马以报之。”言毕,深拜之。詹睿慰曰:“姑娘请起,汝之冤情吾已喻矣,吾应允为汝报仇雪恨,吾取冯过之首级如囊中取物之易也,冯过何处人也请告知。”炅十娘告知曰:“君真乃侠义也,冯过家住邓州城内,现已过不惑之年,其颈后有一紫色胎记,手掌之大小,特征赫然也。”詹睿誓曰:“待雨过天晴,吾寻其,必诛之”炅十娘复跪谢之,詹睿复问:“姑娘死后埋于何处”炅十娘答曰:“吾死后埋于此屋窗下,今夜君之鼾声如雷,吾难眠,思冤情,不由泪下,请君谅之。”詹睿催炅十娘暂避,炅十娘跪曰:“吾愿伺候君之左右而不离,请君入眠,吾于床前候之以待命。”詹睿见外屋有一床位,遂安置曰:“姑娘若不嫌弃,请于此屋安歇,吾外屋寝之。”
次日天亮,雨停。炅十娘见外屋人去床空,正疑惑之时,见詹睿至,惊问何往,詹睿曰:“吾已为汝报仇,适才吾进城,寻至冯过,将其刺死,剜其颈后皮肉以证之。”遂从怀内取出一小包,解开视之,乃冯过之紫胎记也,炅十娘大喜而谢之曰:“多谢君除恶务尽,小女感激涕零。”詹睿曰:“吾已为汝了却沉冤,请返阴曹地府,投胎再生,勿飘零之。”炅十娘曰:“吾暂不能返,愿随君前往房县以侍之,至房县再做安排。”詹睿忖:若此女鬼随吾前往,虽有不便,然一路同行,可消除寂寞而乐途也。遂应允曰:“姑娘可与吾同行,应即刻行之,免官府为冯过之死追查至此矣。”炅十娘曰:“吾不能昼行,免遭仙神阻拦,须夜行之。”
当日,詹睿购一辆马车,至晚,炅十娘乘马车于轿厢内,詹睿赶车行之。人鬼同行,夜行昼宿,同食同住,然不同寝,以兄妹相待。一路之上,谈诗论文,谈笑至武当山。路过崖下,时将拂晓,欲寻旅店歇之,猛闻路侧有呼救之声,循声望去,见一道童手抓悬崖下一小树,悬于半空呼救,情势危急,詹睿见之,急停车,欲施轻功救之,然树小难负重力,正束手无策时,见轿帘掀起,炅十娘化作一股烟气飞往之,烟气缠绕道童,裹其升上悬崖而脱险,詹睿飞身搀扶,道童认为被詹睿所救,跪谢之,问之方知乃武当山紫霄宫之道童也,晨来此樵,天不明,路不清,不慎失足落崖,恰被一小树接住。此时一老道士从山顶飘然而下,见此道士鹤发童颜,慈眉善目,头戴纶巾,身着道袍,手持拂尘,脚踏靸鞋,骨骼清奇,神采非凡。
老道士问其故,知其徒孙被詹睿所救,躬身施礼谢曰:“无量天尊,谢施主救贫道之徒孙。”詹睿笑曰:“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耳。”道士细视詹睿,惊曰:“咦贫道见施主面带妖气,定被鬼魂缠之”詹睿惊而否之曰:“吾身健体康,何来妖气”道士愠然,施拂尘指马车轿帘,厉声喝曰:“休得藏匿速下轿受缚”炅十娘知此道士法力高强,己无处逃脱,下轿跪于道士面前,求饶曰:“请仙道高台贵手,饶恕小女,小女虽鬼魂,然从未行恶也。”詹睿亦跪求曰:“适才救樵童非吾也,乃其出手为之,视此薄情,求仙道饶之。”道士大笑曰:“既然如此吾不仅饶之,而且助之。”遂问炅十娘:“汝可愿弃鬼魂而复原身欤”炅十娘惊喜曰:“此乃小女求之不得也。”
道士向炅十娘猛甩拂尘,炅十娘噗然倒地,现骷髅架形,道士运足气力,向骷髅架吹之,骷髅架顿失,化作炅十娘原身。炅十娘顿觉精神焕发,回首视之,见地上留有自身之倩影,知已脱离鬼魂而成凡人也,其喜之泪出,跪而大谢曰:“谢仙道让吾还阳,重新做人。”詹睿见之,惊喜万分,扣头谢曰:“仙道之恩,没齿难忘,敢问仙道法名,日后定来报答。”道士笑而不语,道童上前介绍曰:“此乃赤松子真人,吾之祖仙也。”炅十娘与詹睿惊讶不已,赤松子乃汉朝人也,曾与张良云游四方,距此已一千八百年矣赤松子道声再会,瞬间无踪矣。二人对空膜拜,铭感五内。
二人至房县,詹睿之表弟赵玄尚未补官,等待入职。赵玄见表兄携一貌美少女,惊讶问之曰:“表兄,何来此少女”詹睿谎曰:“途中购之,尚未成亲。”赵玄遂为其操办婚事,洞房安置于赵宅之后院。
婚后,二人恩爱如胶似漆,尽情欢愉。数日之后,赵玄之补官圣谕至,遂上任。赵玄聘詹睿为县都头之职。一日晨,詹睿忽昏睡不醒,炅十娘百般呼喊,仍不醒,然食水喂之,皆张口,求医号脉,如常人也,遍求诸医,皆束手无策,詹睿成植物人矣。炅十娘心急如焚,忆赤松子真人之法力,定能救之,遂打点行装,驱车前往武当山求之。
至武当山紫霄宫,炅十娘问之,方知赤松子已下山云游,不知何日归还。炅十娘无奈,郁悒下山,行至山脚,遇所救之道童,道童实言告之,言赤松子并未远游,其闭门谢客以静心养性也。炅十娘闻之,欣然也,遂重返紫霄宫,跪于大殿前,长跪不起,苦苦哀求,言不见仙祖誓不还。三日过后仍跪之不起,晕厥倒地,赤松子感其诚,命人救之殿后,炅十娘苏醒,赤松子问其有何事相求,炅十娘详述之。赤松子本无心理凡间俗事,然见炅十娘救夫心切,遂闭目,念咒语,片刻之后,睁目开言,谓炅十娘曰:“无量天尊,汝夫詹睿曾杀死望月庵之尼姑妙香,并火烧庵宇,现妙香于地府告状,告汝夫有杀人毁庵之罪,阎王开庭,摄汝夫之魂入地府,双方对薄于大堂,各执一词,数堂之后,阎王难以定案,故而汝夫久睡不醒矣。”炅十娘曰:“吾闻夫曾言之,妙香不守佛规,勾引香客,荒淫无度,并多名香客遭其害,吾夫愤然灭之,何罪之有”赤松子闻罢,向空中招手,取来一白一黄两张纸,将黄纸交于炅十娘,曰:“贫道见女施主发过命门,中指有膙,必精通书法,请执红笔用篆字,书写汝夫之生辰八字籍贯履历于黄纸之上。”炅十娘照行之。赤松子取剪刀将白纸剪成一纸人,然后将二纸焚于香炉内,谓炅十娘曰:“女施主可放心归家,汝夫之官司了矣。”
炅十娘返家,见詹睿果然苏醒,詹睿曰:“吾与妙香大堂对簿,正辩之,忽见一白衣道士翩然而至,尽数妙香之罪状,阎王当即定案,判吾无罪归矣,并言吾除恶扬善,加寿十年。”炅十娘曰:“此乃赤松子真人助之,皆其所为也。”詹睿感动,热泪盈眶,向北叩拜,大谢之。
数月之后,詹睿见官场黑暗,彼此猜疑,相互欺诈,觉百无聊赖,遂谓炅十娘曰:“吾见官场文恬武嬉,糜烂之极,人间荣华富贵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吾无心于官府当差,欲至武当山寻赤松子真人,脱俗入道,必有大益也。”炅十娘喜曰:“妾身亦早有此意,吾自死而复生,如一场梦矣,尝人生如食蜡也,身不足惜,财如草芥,吾此意由来已久矣。”
夫妻二人主意已定,詹睿辞职,双双至武当山。后其修炼如何,尚不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