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三章瓦碎
(……我们喜欢把同一个地方来的官兵全部编在一起,因为这样他们的乡音就能成为最好的口令,这往往会在混战中起到很好的敌我识别作用;但这样在每一场惨烈大战结束就会有一个地方家家举孝,全村、全镇、全乡……我见过全县家家戴孝的……摘自《我的抗战回忆——曹小民》)
“噌噌噌、噌噌噌……”远处的机枪声传来,进入耳朵只是告诉人们战斗仍在继续,但是到底在哪里打响已经很模糊了。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被饥渴、疲劳折磨着,一个个变得精神恍惚;但是他们却又被死亡驱策着不得不继续作战,不战必死!
“噗噗噗!”子弹打进泥土的声音,鬼子的机枪移过来了!“白养”终于在脑子一片混沌中忽然惊醒了过来,因为死亡在逼近!
很轻的一串脚步声传来,“白养”轻轻抬起步枪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嘿,这里!”他打着招呼让跑过来的弟兄伏下心里却升起了一窜疑问:如果不是鬼子的机枪打在自己身侧把自己打醒了,糊里糊涂的自己会不会猛地向着来人开枪呢?
“兄弟,哪个连的?”“白养”依然没放下枪,因为来人是个生面孔。
“师部侦察连的,你们阵地一整天联系不上了,只好让我上来探探情况,*被鬼子机枪盯上几乎没命了……”来人蹲下一边不时用眼角瞟一瞟掩体外边的情况一边问道:“你们阵地上怎么样?还剩下多少人了?”他接着在上衣口袋掏出证件递了过来。
“白养”看也不看证件,把枪收起来了:“你老家长沙的吧?不看了,那玩意随便在哪具尸体上都能找到一个……”他扫了一眼身前身后,沟壑之间到处可见尸体。
“就是,我就听出来你是老乡,我白沙坪的,你好像是竹坳那边人吧?”
“嘿,还真是……咱们这才是真的老乡,就隔着二十几里路呢!对了,师部有什么命令没有?咱们什么时候撤?鬼子再来一次强攻这阵地上就得死光了……”“白养”又答又问道:“现在我知道的阵地上还有三个人,那边是‘兔唇’在守着,还有那边不知是谁,有一挺机枪但开枪节奏不是钟哥,估计钟哥殉国了是其他人顶上去的……鬼子在那边土墩上有一挺机枪,没看到其他人;我估计是抄咱们后路去了,就在这候着……”
来人顺着“白养”的手看去,透过硝烟惨灰色的光线隐隐约约照着一道可以攀爬上来的缓坡。
“你们可以撤了,放在这也是白死,敌人再来一次进攻根本没法守……”侦察兵道:“包抄你们的鬼子三十多人被六连设伏全干掉了,去通知其他人吧……”
侦察兵找到了“兔唇”两人一起回到了路口,却看到另一路上还是只有“白养”一个。
“那边是‘撞死马’在守着,一条腿被炸断了,身上还有七八个口子在冒血,他知道自己撤不下去让我们走,他断后……”“白养”说得很平静,他已经在无数生离死别中麻木了。
“哒哒哒!哒哒哒……”身后的机枪声忽然响了起来,但三人都没回头,三个人都麻木了,他们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向着那道缓坡摸去……
这是在一九八师顶着日军十七师团的战场上,因为一九八师是临危受命,他们到了战场时已经没时间修筑工事了,幸亏司令部在预设战场准备时在这里建了一部分明暗碉堡和画了一些细致地形考察图。
一九八师经过和第三师团的血拼后仅剩下一半能战的人员,而且他们还没整补过就被推上了火线,到了预设战场不到两个小时就开始和日军前哨开战了。他们后来得到的弹药和粮食补充竟是在开战后由一四五师的一个连十万火急给送上来的,就这样的一支残师竟然依仗着复杂的地形和日军打了六天!
“口令!”远处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玉碎!”“瓦全!”对上了,来人放行。
“我说你小子,回不回话就算了,还瓦全……你一开口老子就听出来了……”侦察兵上前和那个哨兵打招呼,大家很是熟稔。
“六连撞上了炮袭,人没了一半,现在就顶在这……‘溜号’,这是一连的‘白养’和‘兔唇’,‘白养’是竹坳的,和咱们够近了……”大家打过招呼就进了六连的阵地。
“咱们原来和营部一道坚守,后来团部让咱们抽到侧后设防,就是你们后边;打掉了三十几个鬼子准备回去阵地的时候刚好撞上了炮袭,就剩下这点人了。”一个军官对着“白养”他们道:“等炮火过去后看见营部下来的文书几个,他们奉命后撤作战了……唉,营部加上特务排,六七十个弟兄都殉国了。”
“后来接到命令让我们守在这,前边退回来的弟兄全部编进六连归我指挥,现在你们是我的兵!”军官是个火线提拔的连长,原来是六连的一个排长。
日军还没进攻,大家闲得无聊除了哨兵外都躲在山头一侧一道天然石壁大裂缝里休息。
“我说咱们那个口令怎么那么别扭,什么玉碎的,那不是日本人的叫法吗?”
“你不懂,鬼子喜欢玉碎咱们就让他们玉碎;所以咱们这边的回话是瓦全,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的意思……”
“哦,这样……哎,你们说怎么这几天都不见咱们的飞机了?以前有飞机的时候鬼子哪敢乱放炮……”
“是啊,不会是空军那帮兔崽子全溜号了吧”一个老兵的回答让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刚刚换哨回来休息的“溜号”站起来就是一顿粗话回敬了过去,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鬼子来了!”一个观察哨匆匆扑进来报告:“悄悄包抄过来,还以为咱们没发现……”
“弟兄们,上啊!”一群官兵笑声戛然而止抄起武器就猫着腰无声地撒了出去。
“腾嗡腾嗡腾嗡!……”被打穿了套筒的重机枪忽然嘶鸣起来,接着各种火器一起打响,还不清楚布防的鬼子尖兵部队立时倒下了一大群,但是几乎在阵地上的开火后不到十秒鬼子群身后就响起了一阵“嘭嘭”的闷响,接着空气中“咻咻”的撕裂声传来,掷弹筒榴弹已经落下……
“轰!轰!”随着爆炸声,一阵阵让人耳鼓发疼的冲击波袭来,每个人顿时感到听见的东西相隔了很远似的。阵地上一片忙乱,官兵们呼喊着继续射击,有的人跑起来扑向眼见被整群炸倒的弟兄坚守的枪位上,端起枪向外边瞄准……
硝烟里不断有新的爆炸绽放出一朵朵扩散的硝烟扬尘浓雾,很快守军的视界就被模糊了,大家只能凭着刚才的印象继续向阵地外开火。
忽然,一条黑影从扬尘外扑了进来然后身上爆出血花直接扑倒,接着是第二条身影、第三条……鬼子冲进阵地了!
“杀啊!”阵地上的官兵们开始迎了上去,蒙了尘的刺刀看不见一丝亮光,但是当它们被从人体拉出来时却又被血液洗得发亮。光影交错间血泉喷薄而出,金属和骨骼的摩擦发出让人碜牙的声音……“轰隆!”忽然人群中有手榴弹炸响了,被殃及的官兵向四面倒下……爆炸越来越多,可以看见光着膀子的军人挂着冒烟的手榴弹互相向对方人多的地方扑去……
“白养”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在地,他的脑子还有一丝清醒但却失去了平衡感就是站不起来,挣扎着看着身旁的鬼子在做着同样事情……
啊,那是手榴弹!“白养”摸到了自己腰间,用意志对抗着眩晕拧开了两个手榴弹的保险盖把引线拧到一起……“豁!豁!豁!”一下,两下、三下……“白养”数着鬼子捅进自己身体的刺刀,他已经拉了弦,可以放心了……
“……白养你了,十几岁连顿饭都不会做……”身上到处是痛楚,就像父亲刚刚把自己打了一顿似的……“阿爸,我没用,我会做饭的,但我在外边惹了很多事,我得罪了一群流氓,我不能孝顺你我只能和你像仇人那样过,要不他们会来找你麻烦的……我今天当兵去了,要是能打出个名堂就衣锦荣归,要是打不出来你就当白养我了吧……阿爸,真想给你做顿好吃的……”“轰隆!”……
“轰隆!轰隆!”……拉响身上手榴弹的不止“白养”,还有“兔唇”、“溜号”和无数的官兵……玉碎了,瓦也碎了,阵地上一切的生命和梦想都碎了……
湘军一九八师残师硬顶着日军十七师团血战六天五夜,一直坚守到援军川军一四五师一部顶上来接防,全师上下幸存者不足六百人自师长王育瑛以下全员带伤,但他们守住了阵地,岌岌可危的江北防线没被突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