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姨娘是着意要打动钱小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抹个不停。
芸豆儿始终很平静,在旁不停地给她提手绢儿。这顿宴席,三人都没吃什么,且也就孙姨娘一人表演。
孙姨娘要钱小五一个准话。
“好女婿啊,如今我竟是被那家的人逼得活不下去了,一个当人小妾的,你说有什么路头?若不是我强撑着过了这么些年,只怕尸体都烂在地里当了花肥了。”
钱小五还是疑惑,因觉孙姨娘虽然说得可怜,但一身穿戴依然不改富贵,大概也不至于那样惨吧?倒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干娘,那些大户人家表面上的文章还是要做一做的,他们若真想弄死你,大概也不会迟迟不下手吧?”
孙姨娘一听,有嚎啕开了。“哎呀呀,好女婿啊,大户人家的人读过书,底下心腹一大溜,他们要杀人,哪里会主动下手?都是将人逼迫得自己了断。亏得我坚强,哪怕当奴作马,就是不去死,他们才奈何不得。”
孙姨娘又对着钱小五诉说自己的种种痛苦,什么被史府老太太欺压,被太太凌辱,被底下的仆人嘲笑摆弄……这一说,只说到了天黑,酒楼快打烊了。
芸豆儿就道:“干娘,好歹别哭了,哭瞎了,也只有自己倒霉的。”
孙姨娘一听这话,心里有点儿不高兴,因觉芸豆儿不是那般听话了,可这会儿她身价不同了,还得仰仗她,所以少不得将那些不悦的情绪又收了回去。孙姨娘也就不哭了,咧着嘴笑道:“不说了,不说了,真正说了也没意思。今儿是我请你喝酒,净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儿也扫兴呢!”
钱小五是个聪明人,心里已经猜到孙姨娘的意思了。
说白了,就是要他杀人。
红刀子白刀子出,对钱小五不是难事儿。
可他并不想错杀了好人,冤枉了坏人。谁是坏人?钱小五也并不认为孙姨娘就是坏人,毕竟她是自己娘子的干娘,与娘子有恩的人。
钱小五的心里就在盘算得失。
孙姨娘又笑盈盈地将脸儿凑过来,告诉钱小五:“我知道好女婿你要壮大队伍,要拉人脉,这些都需要银子。所幸我藏了三千两的私房钱。这些,我都愿意拿出来。”
这话说得钱小五心里大动。
三千两不是小数目。若真有这些银子,他便能行好些事情,手头宽裕了不说,更能抚恤那些投奔的人。
三千两对他来说,很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
那么,到底要不要收下?一旦收下,便就要替她杀人,且听她的话儿里,要杀的还不止一人。
不管杀不杀人,钱小五都想把话儿问清楚。
“你说这史府,除了那史老夫人和史渊夫妇,便是他们嫡出的大儿子史溪墨,还有你的儿子
史昱泉,再一个,就是那三个未成年的小姐?可就这么多人?”
孙姨娘一听,知道有戏,赶忙就道:“就是这么多人。那史溪墨虽是嫡出,但和我的儿子可没法儿比。他打小儿就不正经,如今已然被他老子撵出去,不知在哪处混呢。我的儿子是个听话的,也最中用,现在跟着他老子出去干正经的事了。好女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要的,只是那老太太和太太的命,其余三个丫头,还是个孩子,她们当然谋害不了我。只到底碍事儿。因她们受着玉氏的熏陶,越来越不待见我。对了,还有一个人,这人也是史渊的小妾,姓文。我只要史老婆子、玉氏、文氏,这三人的性命,至于那三个丫头,也可捉了来,往大山或者往勾栏里卖了去。”
钱小五沉吟起来了。
这孙姨娘开口闭口的就是杀人,眼睛一点儿不眨,嘴里说得流利自然,像是筹谋了许久。钱小五不得不问孙氏:“你是第一次杀人?”
这问题问得有趣。
孙氏是第一次杀人么?
自然不是。
她有过多次杀人的计划,但都不了了之。她想过谋害幼年的史溪墨,想过谋害玉夫人,还有史老夫人,但有贼心没贼胆,或者计划只行了一半,就因了种种,不得不放弃。
正因为筹谋得多,所以她才不像初行那般慌乱。
“好女婿,这怎么是杀人呢?这分明是报仇雪恨呀!她们害我,害得好苦好苦,我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孙姨娘瞪着眼睛,心里抱怨钱小五不该这样问。
芸豆儿就绞着手帕,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没错,她是孙氏的人,但这人命关天的,不想管还是得管。史老夫人待下人不错的。公正地说,玉夫人的心肠也不是那样歹毒。那会儿,她去求玉夫人,玉夫人半点不曾为难,即刻答应了自己去伺候孙姨娘。文姨娘在下人眼里就是一个锯了嘴的葫芦,这样的人,若是将她杀了,真正菩萨也不高兴的。还有府里的三个小姐,她们也没做错什么,孙姨娘就怨气连天地连带着要将她们往那污.秽不堪的地方送,天雷地母也不答应的。
芸豆儿的心里斗争激烈。但她还是没说什么。有什么,回那王家大院好好说。
芸豆儿只想做点儿好事。
“可你还是活着的。到底也没什么损失。”钱小五又说她能存下那么多的银子,委实还是受了照拂的。
这话,孙姨娘可就不爱听了。
“好女婿啊,这点钱你以为多吗?不多!只够玉氏打赏下人塞牙缝儿的。我辛辛苦苦了这么些年才攒下这么点,真的一点不算什么。总之,今儿我给好女婿你接风,就是想请你替我出这口恶气!如今,那几人都在郊外的蟠龙寺里躲着。什么时候你将事儿办妥了,我……我将史府大院都一并赠送给你!”
孙姨娘这就说大话了。
好歹史渊还在。这史府的宅院就算史渊不在了,也是由长子史溪墨继承,轮不到孙姨娘说话。
但孙姨娘顾不得了。
按说那史老夫人待孙姨娘不薄,孙氏恨玉夫人也就罢了,为何连老太太也一并恨上?只因某一天夜里,孙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突然想明白了,这老太太是个精人,这么些年,就是利用她,将她做个棋子,从没有半刻的真心。关键时刻,这老太太总是偏向玉夫人,她们才是一伙的。醒悟过来的孙姨娘心里自然愤懑。她被当猴儿耍了这么些年,还替老太太做牛做马地卖命,背地里这老婆子不知有多得意!
孙姨娘要报复。
她也没忘记当初进史家门时,老太太给的种种刁难。这写刁难都在暗处,让她下不来台又说不出口。
只有这对婆媳死了,她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
钱小五就笑了:“到底我也不要这么大的宅子。”
“好女婿,人只有嫌屋子小的,没有嫌屋子大的!我是真心送给你。只是,到底这事儿你帮不帮我?”
天黑了,小二都过来掌灯笼了,钱小五还没给她一个准确的话儿,确实叫孙姨娘不放心啊。
钱小五也是鸡贼的人。三千两银子不能不收,但事儿不能现在就应了。
“你先给银子。”
“这个我马上就着人送来。”
“我可在王家大院等着。”
“那么,好女婿,如此说来,你是答应我了?”
钱小五就点头。
芸豆儿看了他一眼。
那厢,孙姨娘信以为真,拍着手儿嘴里止不住地笑:“阿弥陀佛,我这才算过出日子来了。阿弥陀佛,从此我就高枕无忧了。”
宴席结束,钱小五也就带着芸豆儿回王家大院去。他告诉孙姨娘,此事慎重,还是要等上天,寻个合适的机会下手儿。
孙姨娘赶紧就道:“不急不急,一点不急。好女婿,你先忙你的事儿去。”
芸豆儿看着孙氏,幽幽开口:“姨娘,你也回去吧。”
这孙姨娘回去后,思来想去,决定还要去蟠龙寺一遭。她要亲自做一点老太太玉夫人爱吃的糕饼,亲自送过去,看着她们吃下了,然后黄泉路上永不相见。
话说,那芸豆儿跟着钱小五回到王家大院,一进屋子,钱小五看着灯光下芸豆儿两个明晃晃的坠子,更透着她皮肤粉嫩白皙,钱小五的心里又不安分了。
芸豆儿看出来了,一把将他挡住,正色道:“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咱们如今已经是夫妻了,你就别忸怩了。”
芸豆儿就一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今天我干娘请你吃饭,说的那些事情,你的心里到底怎么个想法?”
钱小五就坐了下来,想了一想,笑道:“也没有什么想法。”
“她要你杀人,你不是答应了么?”
“我没答应。”
“啊?”芸豆儿即刻不明白了,“可你明明说收下她的三千两银子,就替她办事儿的。你忘了?”
钱小五哈哈大笑:“没错,你干娘的银子,我很需要。但是要杀人,此事还要斟酌斟酌。”
钱小五不是傻孩子,他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有自己的一个账本。
钱小五进了江城后,当然杀过人。哪有当贼人刀子上不沾血的?但钱小五没杀过江城里的大户人家。不管是当官儿的,还是经商的,连带他们的家眷亲人,一概没动半点杀人的念头。钱小五知道,这些人都有人脉,错综复杂,树大根深的,一不小心,真要杀了人,以后投诚就难了。
史老夫人和玉夫人都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听说那玉夫人的娘家轻易也不能得罪。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血海深仇,钱小五没那个心思去要她们的性命,除非他疯了。史渊还好好地当着官儿,他去杀了他的亲娘老婆,以后一旦被捉,仅这一桩,就是个凌迟三百刀的命。
银子,钱小五想要。
人,钱小五不想杀。
“我的娘子,我并不想去杀她们。”
芸豆儿一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不过心里还是不信:“真的?”
“还是煮的呢。娘子,咱们洗漱了安歇。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史老夫人和玉夫人相安无事。”
“为甚?”
芸豆儿只想知道为什么。
钱小五轻轻一笑:“你别看我五短三粗的,实则我是一个精细的人。方才在宴席上,我就看出你神情不对。你干娘一提要杀人,你紧张的身子都在抖,我就看出端倪来了。”
芸豆儿又是一阵叹息。
“到底我是要招安的人,不想胡乱杀人。胡乱杀人对我有什么好处?”
芸豆儿就道:“只是这招安也不是随意能招安得了的。有人要你死,你还是得死。”老实说,芸豆儿自被逼嫁给这钱小五,就已经将自己的脑袋提在裤腰上了。
这话却是戳中了钱小五的心事。钱小五也皱着眉头:“我就知道此事不会这样顺遂。我又听说,如今朝廷里坐着的是昏君。昏君当道,天下人谋反的很多。并不止我一个。若有人能拉我,进了他们的队伍,我也愿意跟着他们一起谋反。我只想让你有个好前程。不管谁当皇帝,只要谁让我有好日子过,我就跟谁。”
芸豆儿就叹:“别想了。越想,我这心里越发不安心了。”
芸豆儿这人就有这样的痴处。跟了谁,就一心为谁着想。跟了贼人钱小五,也就一心一意地思计起他的前途来。
一宿无话。
那孙姨娘也就在府里忙碌,真的做了几盘糕点,有红豆馅的,有枣泥馅的,有莲蓉馅的,有牛肉馅的……当她带着这些点心,坐上马车,在蟠龙寺里停下的时候,那净心尼姑很是吃惊。
她也略略听说史府里的事儿。
这番“逃难”,史老太太和玉夫人明摆着就是要甩开她。可这位倒好,没点儿自知之明。
这几天,这蟠龙寺却也不安静。那妙圆见了玉夫人固然欣喜,可甄氏却是被老夫人撵出去的,此番又在寺里相见,难免尴尬。
若是以前,老夫人定然不屑甄氏,毕竟是她收留了甄氏,与她一口饭吃,她是主子,甄氏是逃难的下人。
可现在情势还是有点儿微妙。因这会儿老夫人是来避难的,对着寺里的尼姑等,也不能拿起以往的威风。
甄氏又想起柳家那场抄家之祸,面儿上对史老夫人更是没有半点的尊敬。没错,她是当了多年的史府下人,可她一没偷懒,二也勤谨,三任劳任怨。甄氏又觉得,还是得忍,到底还不知柳家的旧案,史老夫人有没有牵连进来。所以,思虑了半日后,甄氏在面儿上又对着史老夫人恭恭敬敬的,就像自己没被她撵出去。
话说这净心看着孙姨娘,少不得就道:“姨娘这是来看望老太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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