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珺心中不屑,面上依旧是恭顺,“母后说的是,这件事是儿臣的错,当日朝会上父皇便斥责了儿臣,儿臣深感愧疚,将此事谨记,不敢再犯。”
孟芷萱呷了一口茶,“知错就好。怕就怕根本不知错在哪,又谈何改错?昌乐,你一贯有分寸,很少叫陛下和本宫操心的,以后做事还要多几分谨慎,需知身为皇女,一言一行都有百官宗室看着呢。”
青璇在一边忿忿。这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孟皇后有什么资格和立场、用一副教训的姿态对五姐说话?
楚珺觉得自己的膝盖一阵阵地疼,腿已经有些麻了。孟芷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难自己,除了让自己腿疼几天,对自己有什么实质性损伤呢?身为皇后,冒着留下“不顾身份”话柄的风险为难皇女,不就是因为,今天这样的场合,有众多朝臣公卿的内眷在场,孟芷萱想让大家都看看,自己还得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吗?
想到了这点,楚珺反而坦荡起来。公道自在人心,我又没做错什么,遭受无妄之灾,就算众人碍于孟家心有戚戚,对孟家难道就没一点怨言吗?
“母后说的是,楚珺受教。”
孟芷萱点点头,还想说什么,远处传来苏寿康的声音,“陛下有旨——”
苏寿康是皇帝近侍,就算孟芷萱也从不敢怠慢。她这时也顾不上楚珺了,起身就迎了过去。
苏寿康见了孟芷萱,行了全礼,却没有停下,依旧捧着圣旨,一直来到还跪着的楚珺面前才停下。
“六殿下,五殿下,接旨吧。”
青璇忙过来跪在楚珺旁边。
楚珺略微抬头,“儿臣接旨。”说话的同时,楚珺突然瞧见,跟在后面一点的卫珩,心里一下就松懈了,不由露出了一点笑容。
卫珩回了一个微笑,轻冲她点了点头。
苏寿康展开圣旨。“旨诣: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言莞尔。”原来是为青璇及笄礼后命字的。
这道圣旨实在是太可有可无了,楚珺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就是父皇专门来解围的。
青璇应当也想到这一点,脸上不由就露出笑意,接了圣旨再拜谢道:“谢父皇。儿臣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苏寿康也回了个笑,“六殿下请起。陛下虽不能亲至,可还惦记着您呢。”
青璇笑着道:“还烦请公公代我谢父皇,等抽出空我定再亲去拜谢。”
苏寿康回了礼,“陛下那边还有安排,老奴便告退了。”
楚珺和青璇都行礼送他。
苏寿康路过孟芷萱身前时微停了一下,“皇后娘娘,陛下方才去了栖鸾殿。可侍候的宫人说您出去了,陛下便回紫宸殿了。”
“陛下去了本宫那儿?”孟芷萱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像在确认苏寿康有没有说错似的。
苏寿康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道:“回娘娘,陛下确实去了栖鸾殿,不过娘娘没在,陛下便回去了。”
“本宫这便去紫宸殿看望陛下。”孟芷萱还不等苏寿康回话,也顾不上楚珺这边,带着宫人匆匆离去。
楚珺与青璇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来。在场的众人见被为难的楚珺没有生气,反倒是很释然,都松了口气——至少昌乐公主不会迁怒他们了。这样看来,比起隆安公主,昌乐公主的脾气似乎更好些呢。
苏寿康见两人笑了,也跟着笑笑,“二位殿下,老奴任务完成,也该回去复命了。”
楚珺忙行礼,“多谢公公跑这一趟、为我解围,烦请公公代我谢过父皇。”
苏寿康闪身避过楚珺行礼,“老奴不敢受殿下一礼,定代殿下将话传给陛下。只是,殿下似乎忘记谢另一个人。”
“嗯?”
苏寿康侧了侧身,楚珺看到稍后站着的卫珩,顿时笑了。
苏寿康看到楚珺面上那个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奴要回去向陛下复命,便告退了。”
楚珺也不多说,“公公慢走。”
送走苏寿康,楚珺也不管在场还有一众公卿内眷,径直向卫珩走过去,“我的及时雨,咱回家?”
在众人面前经常是一脸冷峻的卫珩一下就笑了,“回家。”
青璇在后面看着两人,也默默笑了。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已经十二月。这天早晨,楚珺倚在临窗的大炕上,怀里的手炉暖烘烘的。她捏着一卷《史记》,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来。
窗外渐渐有年轻女孩儿嬉闹的声响。楚珺回神,正好看到玉屏进来给火盆添炭,然后便立在了一旁。
窗外的嬉闹声越来越热闹。楚珺虽不是个严苛的人,但一贯守礼,底下的人也多少受了些她的影响,像这样不管不顾地嬉闹还从没有过。楚珺有些奇怪,就问玉屏,“外面怎么回事?”
玉屏垂首答话,“回殿下,是悦棋和茯苓她们……”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打帘儿进来,“殿下!”
来者是翡扇。楚珺奇道:“怎么了?今儿一个个都这么兴奋,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好事?”
翡扇兴冲冲地道:“殿下,下雪了!”
楚珺一愣,然后失笑,“在瑶谷时又不是没见过,怎么突然小孩子一样。”
“可瑶谷的雪没有这么好看!”
瑶谷虽在平都以北,却正好在一处四面环山的山谷里,谷里还有温泉,气候比外面要温暖,冬天虽然也下雪,但落在地上一会儿就化了。
扶风楼糊窗户都用的是明纸,透光但看不到窗外。楚珺就伸手推开了窗,一股风雪旋进来。有雪花粘在楚珺额前的发梢上,一眨眼就化成了小水滴。
楚珺朝窗外望去,地上已经白茫茫一片。悦棋、茯苓,还有几个浆洗洒扫的小丫鬟,都在院子里玩雪。楚珺回头看了看翡扇,她的衣袖边缘也湿了一片。
看到楚珺的眼神从自己衣袖上扫过,面上又看不出什么表情,翡扇心里一凉,马上垂首道:“奴婢没有管教好下面的人,自己也失了规矩,请殿下责罚。”
楚珺叹了口气,“翡扇,你觉得我变了么?”
翡扇一时不解,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你和玉屏都是从我到瑶谷就跟着我的。舅舅把你们送到我身边做侍女和伴读,我却把你们当半个姐妹。瑶谷虽然也有规矩,但我们一起玩闹也是常有的事,我可曾因此斥责过你?今日这样的情况放在别人身上自然是没规矩,但以你我之间的情分,难道我会用‘没规矩’这种词来说你吗?”
翡扇蓦然抬头,眼里是感动和欣喜的神色。她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道:“那么殿下,不如出去跟我们一起玩好了!”
楚珺想到在平都过得一向收敛压抑,今日就放纵一回好了。她看了看自己身上金丝绣线的综裙,“等着!我去换衣服!”
翡扇就来扶她。她摆摆手,把手里的《史记》往案上一丢,自己从大炕上一跃而起,正要往内室去,看到厅里依旧交握着手低头站着的玉屏,觉得她最近有些不对,“玉屏,你怎么没跟她们一起?往日你可是最爱闹的,今天怎么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我跟前?”
“殿下这里总要有个侍候的人,翡扇姐姐不在,殿下有什么吩咐,奴婢也好去办。”
“我这会都要出去玩了,你也不用在这侍候了,走走,赶紧去换了衣服,我们一起到院子里去!”楚珺看着玉屏低眉顺眼的样子有点奇怪,“玉屏,你最近怎么了?原来你的性子可是比翡扇跳脱多了,怎么最近跟翡扇换了个人似的。是有什么心事吗?”
楚珺这么一说,翡扇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最近自己是有些太放松了,以后还是行事谨慎些才好。她再一转念,也发觉最近玉屏似乎有些心事。
玉屏笑着道:“没有啊,大事都有殿下操心,我们整日不是吃就是睡,能有什么心事?”
翡扇挑眉道:“你才整日不是吃就是睡,我们都有自己的活要做的。”
楚珺也笑着玩笑道:“嗯,没有大事出问题,那就是些小心思了……玉屏,你是不是看上哪家公子了?”
玉屏一惊,矢口否认:“怎么会!殿下,这种玩笑可开不得,让哪个有心的人听到了,拿您的身份做文章可就麻烦了。”
楚珺想了想,点头道:“你这句话是说到点子上了……”她复又笑起来,“不过,要是你真的看上了哪个世家公子,也别藏着掖着,凭着我现在的地位,帮你争一争也是可以的。”
玉屏笑着屈膝道:“那我就先谢过殿下了?”
一旁的翡扇见了玉屏方才的反应,才真正有些奇怪起来。原来说到这些,玉屏就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跳起来,方才答话的沉稳和定力,倒有点像楚珺的行事风格。什么时候,玉屏的性子倒开始跟殿下有些相似了?
楚珺却没有注意这些。她换了一身窄袖骑装,拖着玉屏到了院子里。
一开始,小丫鬟们谁都不敢真的跟楚珺闹着玩。楚珺才不管那么多,团了几个雪球,把所有人招呼了个遍,渐渐地跟几个小丫鬟打成一片。
楚珺玩得兴起,一眼瞥到一个还穿着金吾卫官服的人从漪欣苑的院门里进来,不由玩心大起,一把将手里的雪球朝那人砸去。
卫珩老远就听见院子里热闹的声音了。他还奇怪,楚珺平日喜静,身边侍候的人也多是安安静静做事,今日怎么闹起来了?他想看看究竟,便加快了脚步,没想到前脚还没迈进院门,就有什么东西劈头砸来。卫珩压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竟没反应过来躲开,被迎面丢来的雪球砸了个正着。
雪球在卫珩胸前的衣服上绽开。小丫鬟们看到来者是世子,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砸到了他,都吓得停下手里的动作不敢言语,热闹的院子顿时安静下来。
楚珺本来以为以卫珩的身手完全能躲开,没想到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他现在还站在原地,看着满院的小丫鬟一脸茫然,楚珺突然觉得十分好笑,一时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突然响起的笑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分外突兀。
卫珩一眼就看见穿着紫色骑装、戴着白色兔皮帽子,在一群战战兢兢的小丫鬟中间大笑不止的楚珺。
他失笑。是了,除了她,谁敢砸自己?
楚珺见他还站在原处,便走过来,边笑边帮他拍去衣襟上的残雪,“怎么半天都没有一句话,莫不是我下手重了,给我打傻了?”
卫珩看看她红扑扑的脸蛋儿,“能让殿下笑得如此开心,就是真傻了也值得啊。”
楚珺托了下巴做思考状,“嗯,还能油嘴滑舌地哄我,应该是没傻。”
这下轮到卫珩笑起来。他牵起楚珺的手,“看来是玩了许久,手这么凉。”他把楚珺的手握在掌心,暖意就从他的手掌传递过来。
翡扇见两人这副样子,笑着招呼小丫鬟们悄悄退下了。玉屏走在最后,将要拐过正房时回头看了一眼,见卫珩与楚珺一起进了屋,复又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