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木尔一声悲呼,扑到一个僧人怀中,泣不成声:“父亲,我总算见到您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我好想您!”
“......”
“父亲......您怎么瘦了......这么多?谁欺负你了?”
......
“萨木尔,孩子,我很好,很好,没事的!”
相比于萨木尔的激动,觉空和尚要淡然的多,其面上的激动之色只是一掠而过,他轻轻拍着萨木尔的肩膀,神情略带尴尬的望着身边的师傅——道成大师,就见对方摆了摆手:“觉空,你去净室吧,老衲要给你几位师弟在这里讲一段《阿含经》!”
“谢师傅!”
觉空面露感激,点点头,抬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同时朝脱欢笑了笑:“你们随我来!”
......
道成大约六十多岁,胡须有些花白,但眼睛依然清澈,他没有望向禅房,而是走到石桌旁,坐在竹椅上,指了指面前的座位,对面前的三位僧人道:“坐吧!”
左侧的觉远——原额勒伯克的侍卫长胡其图,如释重负,他朝道成施了一礼,然后坐下;其身边的两位僧人要年轻的多,他们两个看了一眼道成,瞟了一眼禅房的门,然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犹豫半晌,才坐了下来,双手合十......
“尔时,世尊以十五日月满时,于露地坐,诸比丘僧前后围绕。世尊于夜多说法已,告舍利弗言:‘今者四方诸比丘集,皆共精勤,捐除睡眠。吾患背痛,欲暂止息,汝今可为诸比丘说法。’”
“......”
禅房的门关上,屋里、屋外被隔绝成为两个世界。
觉空和尚坐在蒲团上,指了指眼前的蒲团:“坐吧!”
萨木尔、脱欢连忙学着觉空的模样坐下,萨木尔本就信佛,偶尔也会打坐,坐起来没有什么问题,而脱欢年纪尚小,有些不习惯,在蒲团上左摇右晃,偷眼打量着觉空,然后又时不时的观察一下母亲的神色,乌黑的眼睛中偶尔流露出一种狡黠。
望着父亲慈爱中夹杂着一点漠然的眼神,萨木尔心头念头百转,却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萨木尔低声道:“父亲,您这些年还好吗?”
“挺好的!”
觉空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在禅房中回荡,略微有些刺耳:“孩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受苦?”
“难道不是吗?”
“不是,我现在很满足!”
“......那您是自愿出家的吗?”
“是的!”
“为了什么?”
“为了家族的延续!”
“家族——延续——?”
萨木尔有些疑惑。
觉空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窗外,在那里,道成大师正在讲法,但听法的三个人却有些不专心,时不时有人转头往这边看,道成大师对此并不理会,只是自顾自的说法。
又冷场了。
萨木尔有些难以置信,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如今的父亲很淡然、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他只回答问题,但没有解释。
昔日那么自私、好色、弄权、无能的父亲去了哪里?是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灰衣僧人吗?
萨木尔微微摇头,将这些思绪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其实这也没什么,这并不是她今天前来的主要目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转头望向窗外,正好与其中一个僧人双目对视,吓的她立刻转过头来,眼神有些惊惶的低声道:“父亲,那两个人是来监视您的吗?”
“是的,他们是安全局的人,一年一换,高个的叫圆性,矮个的叫圆空。”
“哦,他们会进来吗?”
“不会,师父在讲法,他们不敢!”
“为什么?道成大师不怕安全局?”
“不怕!”
“......”
“父亲,”萨木尔斟酌了一下语句,道:“您知道如今的形势吗?”
“什么形势?”
“蒙古——和瓦剌的。”
“知道一些!”
“您觉得蒙古、瓦剌以后的形势会如何?”
“我不知道!”觉空毫不迟疑的道。
“父亲——”
觉空沉默了一会儿,抬手道:“脱欢,你出去一下,在门口等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好吧!”
脱欢愣住了,他望了一眼母亲,然后点头道。
......
“萨木尔,”觉空朝萨木尔招招手:“近前一点说话。”
“是!”
萨木尔挪了挪坐垫,靠近父亲。
“萨木尔,本来我是不打算见你的,这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既然见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过了今天,也许我们父女再见的机会就不多了。”
“......”
萨木尔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抹了抹眼泪,低声道:“父亲,您觉得女儿该如何自处?”
“自处?”
觉空愣了一一下,下意识的望了望窗外,沉吟了一会儿,沉声道:“萨木尔,你是不是想问地保奴能否再起?甚至草原最终会归于谁手,是吗?”
“啊——”
萨木尔下意识的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做了和尚的父亲思虑却会变得如此敏锐:“父汗英明!”
“呵呵,其实我今天也想和你聊聊这个。”
“这些年来,父亲出家为僧,跟着业师道成大师托钵行乞,足迹遍布陕西、山西、绥远以及河套等地区......”
“行乞?父汗你——”
“是啊!”
听到萨木尔的惊奇声,觉空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他伸出右手,放在萨木尔面前:“你看,这就是父亲行乞时,被恶狗所咬留下的伤痕。”
“嘶——”
萨木尔近前观看,发现父亲的右手手背上有明显的咬痕,轻轻抚摸了一下,柔声道:“当时是不是很疼?”
“还好了!”
“明皇怎可如此欺凌父亲,父亲可是堂堂的大汗啊!”
看到女儿柳眉倒竖,愤愤然的样子,觉空反而笑了:“这不是明皇的意思,是业师道成的意思,他说我必须消去心中的贡高我慢,否则难成正果。”
“这个秃驴,他——”
“住嘴!休得胡言!”觉空声音提高,严厉斥责道。
“父亲,我——”
“话题有些扯远了,以后你会明白的,道成大师乃得道高僧,对父亲我也非常关照,比如现在,如果没有他老人家的照拂,我们父女也不可能有这种谈话的机会。”
“哼!”
被父亲斥责,萨木尔有些悻悻然,但也不敢多言,只能低低哼了一声。
“这些年,我逐渐明白了大师的苦心,他带我去的地方多是农牧杂居之地,甚至绥远大半都是牧区,这些年来,明国在这些地方大力推广耐旱的土豆、玉米、红薯等作物,同时发展畜牧业、毛纺织业,绥远一带可以说是牛羊遍地、骡马成群,当地百姓的生活比漠北的牧民要好得多,起码都能吃得饱、穿得暖。”
“另外如果遇上雪灾,明廷还会赈济,所以当地百姓多以明人自居,不再以蒙古人为荣。”
“如果说刚开始出家时,为父尚有不甘的话,如今也已经淡然了。”
“因为为父知道,明廷控制漠南,已经不可避免,漠南在手,则漠北草原,落入明廷之手,恐怕也不会为期太远了!”
“父亲,这不太可能吧!”
萨木尔有些不服气:“自古以来,汉人都无法控制草原,即使汉唐盛世,草原也存在对峙的强权,明人何德何能,能够长久占领草原?”
“呵呵,那么你觉得地保奴——你的堂叔为什么要举族西迁?”觉空扬了扬眉毛,饶有兴趣的笑道。
“这——”
萨木尔沉吟了一会儿,道:“地保奴心胸狭窄,不能容物,兼之能力不足,惧怕明军,所以才会有西迁之举,而事实证明,他做错了。”
“非也,非也,”觉空摇了摇手:“这些年在明国,为父看了不少书,同时也换了个角度看问题,自觉受益匪浅。”
“自薛禅汗(忽必烈)建立大元之后,我们蒙古人就开始分裂,大元仅控制华夏本部和漠南漠北草原,对西域完全是鞭长莫及,当然,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问题。”
“但当大元退出中原,返回漠北之后,昔日种下的恶果就显示出来了。”
“自古草原诸族,欲要与华夏争雄,必须控制西域,也就是控制与极西之地连接的商路,这样就能够对华夏形成一个大的包围圈,并且可以从西方输入铁器和其他物资。”
“但当时的形势却不然,别说控制西域了,即使是瓦剌,我们都控制不了,更不用说西域的察合台、帖木儿汗国了。”
“我们黄金家族局限在漠北一隅,物资匮乏,根本无力补充,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与中原互市,苟延残喘,想要有大的发展,根本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能够击败瓦剌,吞并察合台汗国,甚至击败帖木儿汗国,否则......”
觉空摇了摇头。
“而明廷则大力拓展东北,其兵锋已经直抵贝尔湖,这样我蒙古南路被封锁,东部被攻击,北方极寒,那么就剩下一条路,那就是向西。”
“所以地保奴是对的,即使让我来选择,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只不过他的运气太差了。”
说到这里,觉空的声音有些低沉,同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是这样吗?
听了父亲的分析,萨木尔觉得有些迷茫,同时也有些不甘心,不由的问道:“难道我们黄金家族就这么完了?”
“......”觉空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势已去,非人力所能挽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