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帝后强势和威望,让大部分百姓感到安心,却也注定要让某些人心灰意冷。宋贞吉和宋贞敬便是其中之一。宋贞吉自从江南案后就被贬至河南当了个小小的五品官,起初，他是不死心的,像他这样自诩天之骄子、高高在上了几十年的人，自然是看不上赵曜这个“竖子”的，他自觉忍辱负重,十分期待看赵曜这个竖子坐不稳皇位的那一天,他甚至主动与那些庸碌无能的藩王交好，可没想到,转眼之间,他严重的“竖子”就大刀阔斧地削了藩王，改了祖制，甚至连鞑靼最强势的穆力大军都被灭了，这一切就像是一把巨斧,一下子砍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宋贞吉忽然就心灰意冷了，他将自己闷在屋中数日，待到出来之时已经脱下官袍官帽,换上布衣长袍，鬓间更是白发丛生。他走出门，交给管家三封信，一封是递送到宫里去的辞官折子，而另两封则是分别交给宋庭泽和宋贞敬的书信。
这大概宋家三父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互相通信。今日以前的宋贞吉，对弟弟，向来居高临下看不上，对父亲，则是怒而不敢言，但他自己和宋家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反倒终于能好好地看待父子、兄弟间的关系了。
他给宋贞敬写的信，可谓情真意切，表达了自己辞官归隐之心，又对弟弟寄予了嘱托和厚望，希望他能在朝堂上好好地立足，重新撑起整个宋家。而他给宋庭泽写的信，则要简短很多，只是表明了自己辞官的决心，以及希望宋庭泽能让宋睦和有个好归宿。
宋贞敬收到哥哥的信，可谓感慨万千。宋家父子三人，他是最庸碌最平凡的那个，大概也因为这样，所以他也是受到影响最小的那个，不管是战事胜利、陛下登基、江南案发，还是如今宗室改制、大破鞑靼，天下翻覆、风云骤变，好像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一直都做着那个远离政治中心的河南按察副使。
曾经，他一直悲哀于自己的无能，可今日看来，却只剩下无限唏嘘。他们自以为在宦海风浪中浮沉博弈，站在天下人之上，俯视着所有的世家豪族，然而，到头来，落到世人眼中，也不过是又一桩“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饭后谈资。而他的哥哥，哪怕已经对官场心死了，也依旧不肯承认宋家的没落，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深的执念了。
宋贞敬看罢信件，怅然而叹，等他自己站在书桌前，却良久提笔无言，他想给自己的父亲，如今的阁老大人写一封信，可提笔瞬间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到最后还是只给自己大哥回了一封信。
宋贞吉的信到京城的时候，宋庭泽正在研究一份地图，那不是大周版图，而是一份比西域更西的地图，甚至连上面的文字都并不是汉字。宋庭泽研究地很投入，甚至还拿着沈芊前不久研究出来的名为“放大镜”的东西在研究。所以，当管家表示有宋贞吉的信送来的时候，宋庭泽连头都没抬，只皱着眉说了一句“放着吧”。
这一放，便生生放了两天，直到宋庭泽似乎忙完了地图的事，老管家才敢继续开口，再次提了提这封信。宋庭泽似乎有些不耐，但还是拿了信，打开了看。
老管家一直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有些紧张地看着宋庭泽的脸色，他希望宋庭泽能对宋贞吉辞官这件事有所表示，希望他能作为一个父亲，给被一直忽视的儿子一些关注，然而，看完信的宋庭泽只是轻哼了一声，便将信件扔到了一边。老管家虽暗自喟叹，却也根本不敢多话。
宋庭泽这一生都极度自负，他的人生自始至终都是只为自己的。曾经的赵曜和沈芊，想破了脑袋都没想明白宋庭泽到底是要做什么，若说他是忠臣直臣，两人自然是嗤之以鼻的，但若说他是佞臣奸臣，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就说开海禁这件事，宋庭泽不惜把宋家炮灰了都要全力支持海上贸易的推进，更别说如果没有他那个天才般的“国有控股混合所有制”的海贸商会制度，大周朝就算开了海禁，恐怕也阻止不了当地豪绅官员勾结拢断海上利益，到时候，沿海照旧会是一大祸患。
单就这件事来说，宋庭泽真算是帮了赵曜大忙的。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倒是越发让赵曜疑惑起来，如果宋庭泽既不想要谋朝篡位，又不想做个忠直之臣，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后来，沈芊想来想去，觉得如果说宋庭泽还有在乎和想要的东西的话，大概就是他自己的名声了，毕竟宋家他不在乎，但他在推进海贸的过程中却像上次折腾新帝登基一样，非得把他自己的名声宣扬出去，倒是一点都不怕得罪赵曜。
赵曜听完沈芊的嘀咕，像是想到了什么，眯了眯眼，冷哼一声：“他不是想要名声，他是想证明，自己强于皇权。”
这话一出，如同醍醐灌顶，让沈芊一下子就明白了宋庭泽所有的想法。宋庭泽此人，前半生那是顺风顺水，所有的发展轨迹都极其符合社会主流，三元及第，一路青云直上，四十出头就入阁，不到五十就成了首辅，更别说后来还把女儿扶上后位，当了大周的国丈。如果按照这套剧本走，他应该像历史上很多权臣、名臣一样，最终权倾朝野、名留史册，不管是忠忠直直地做一个好臣子，还是功高盖主篡位□□，这条路都是先人走过无数次的。
如果不出意外，宋庭泽大概也会走同样的路，当然依照他的“反社会”性格，也许到后来，他厌了，烦了，也会像如今这样做出一些意外之举，但很明显，在他自己完全厌倦主流道路前，有人强行打断了他的剧本——那就是昏庸又无能的建元帝。
昏庸、懦弱、好色、愚蠢，建元帝就是这样一个几乎一无是处的人，这样的人若是投生在普通百姓家，恐怕也就是个混迹于街头的落魄底层，满朝的精英根本不会正眼看他，更别说天纵奇才的宋庭泽了。然而，偏偏建元帝投生到了皇家，还阴差阳错地当上了皇帝，而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就能让这样一个蠢货执掌生杀大权，让这样一个他看不上的人轻易地毁掉他获得的所有东西。
这对顺风顺水的宋庭泽来说，绝对是个巨大的打击，这种打击加上他那本就奇葩的价值观，足以牢牢地拉住他的仇恨值，让他在后半生里，致力于把皇权踩下去！是的，在宋庭泽的眼中，其他人都愚蠢的，不值得他费心对付，但皇权这种东西，却能让这些愚蠢的人凌驾于他之上，这是绝对不可容忍的！
他越过了掌权者，直接看到了他们背后那永不衰落的皇权，而这样东西也成了他后半生的仇敌。若是普通人受到了掌权者的玩弄，也许会生出干掉掌权者，自己掌握权力的**，但宋庭泽的天才，或者说变态就在于，他深刻地认识到，所有看似掌握权力的人其实都只是权力的傀儡，为它所驱使，为它欲生欲死。而他根本不能容忍任何东西驱使自己，所以，他才要废旧帝、捧新帝，所以他才要掀翻百年祖制，推行允许官宦、商人、百姓等所有人都能入股的海上贸易。
皇权要展现自己的高高在上，他便要让世人看到皇权衰落；皇权要划分等级奴役一切，他便要让天下庶民都能来分一杯羹。而如今，他显然是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比之前的所有都要有趣，甚至可以打碎所谓天授皇权之说……
当然这一切都还在纸面上，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连一向算无遗策的宋庭泽本人都不敢断言。但是如今出海的商贸航船已经跑得越来越远了，前不久就已经有船队冒险向更南边的海域拓展，甚至有人还想往西进，大海就像一个无限广阔的天地，而这个天地注定不属于所谓“皇权”。
宋庭泽捏着手里的这份西域地图，又站起身，从书案上拿起了另一份更加详细的海上航线图，这份地图的海洋比起原有的几份海域图已经远远地拓宽了，上面甚至还标注了许多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小岛，这些小岛标注的都是中文名字，显然是地图的主人自己取的。
宋庭泽看着手里的两份地图，眼里有着完全不属于老年人的神采，那模样，甚至比当初当上首辅时还要兴奋。老管家怔怔地看这宋庭泽的样子，默默地叹了口气，老爷想的东西，他永远都不明白，就如他和大公子想的东西，老爷永远不会在乎一样……这大概就是宋家悲剧的来源吧。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宋庭泽有个航海梦哈哈哈，好吧，做海贸，就少不了两个牙的事情，以及中亚地区的国家，嗯，都会有番外。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