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赵之地的游历着实让杜甫增长了不少见闻,又结识了不少良师益友,尤其让他高兴的是,自己终于得以与李太白有了诗词上的唱和,虽然自己的若干首赠诗只换得了对方寥寥的回赠,但却让他兴奋许久。
四年的轻松时光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这一日,他接到了父亲托人捎来的家书,要求他尽快返乡,迎娶司农少卿杨怡家的女儿。
说实话,以前听父亲提起过此事时,他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发怵,因为自己身为一介白衣却要迎娶人家从四品官员的女儿,着实有些叫人羞赧。但此番游历之后,他自信心陡起。
“天下官宦家的女儿多了,可杜子美就只我一人!”他自信满满地想着,不急不慢地踏上了返乡之路。
这一日,他行至清河县境内,因路途不熟错过了宿头,日暮时才见一座农庄,便只好寻了一家门户较为体面的人家借宿。
这家青砖大房,三进院落,似是个退职的官宦人家,但院墙却有些陈旧,有的地方还生出了蒿草,显得颇为寥落。
门中有老仆应门,杜甫遂将来意说明。
那位老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很客气地请杜甫稍待,转身进去通报主人,不一会儿便将杜甫迎入。
主人是一位独居的孀妇,家中只一儿一女和几位仆婢,见杜甫是个远道来的年轻士子,便许他住下,并殷勤款待饭食。
杜甫见本宅主仆上下均面带忧色,似有不如意之事,却也不好唐突相问,一时颇觉尴尬。
主妇见他神情,便委婉解释:“远道来客,主家自应好生相待,只是近日家中生了些烦事,恐我主仆多有怠慢,请客万勿见怪!”
杜甫忙起身叉手施礼道:“登门打扰,大嫂莫怪。只是我见贵府之中人人有忧戚之色,不知为何?”
那位夫人连忙致歉,又叹了口气,向杜甫解释了原因。
原来,这里正是清河县辖下王家村,故幽州行军司马王悔家宅,这位夫人王夏氏正是王悔遗孀。
王悔在时因持家节俭,所得薪俸常拿出来接济烈士遗属或赈济穷苦,故此家中不曾有多少积蓄。他为国捐躯后,只留王夫人带一双儿女和几个家养的老仆人守着些田地度日,谁知本地连年大旱,眼见今年田里的庄稼又要颗粒无收,日子逐渐艰难,偏在此时,他家原本健壮的八岁小儿子阿德竟突生怪病,一连数日高烧不退,接连请了几个大夫用药都不见起色。
前日不知从哪儿来了个道人,说在门外望见王家宅中招了邪祟,请来看了小阿德的病情后,便说能治,给了半颗“仙药”一服,果然略略见好,但只隔了一日,病情便又猛烈发作。眼见着儿子性命朝不保夕,王夫人再求那道人赐药,那道人却开出条件,要么出百金请南极仙翁的仙丹,要么将小阿德布施给他方能救得性命。
阿德是家中唯一根苗,王夫人自然不可能将他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道人,但要拿出百金,也只得将家中田产变卖,将来全家的生计也定然无着。
王夫人思前想后,自己还好说,只十六岁的女儿霜儿还未出嫁,将来只怕连嫁妆都备不起了。
一家人死求活求,那道人只不松口,最后只冷冷扔下句话:“请不到仙丹,此小儿三日内定然无命,你们好自为之吧!”便扬长而去。
王夫人也只得先顾眼前,但是卖田产也需要时间,三天哪里来得及?她忙派出家中长工去临近村县打听,只要有人肯出钱,就愿意将家中的田产低价折现。
就在这时,本地大豪绅“华老虎”华南金却派管事先生找上门来,说愿意以百金购王家祖产田地,王夫人咬牙同意后,对方却突然变卦,以王悔坟茔仍在界内,会坏了他家的风水为由,只肯出到五十金,除非王家将坟墓迁走,才肯按原价付钱。
华家管事还涎皮嘻嘻地说,如果王夫人同意将霜儿嫁给华南金做妾,那样两家人就成了一家人,也就无所谓损伤谁家风水了,华家还愿意另出百金作为聘礼,这样一来王家田地也不用卖掉了。
那华老虎是本地一霸,为人最是贪财好色,更与前任县令勾结,专以欺凌百姓,霸占人家田产为能事,王夫人岂能不知?又怎能将一个如花似玉般的女儿送进虎口?她此时满腔愤恨,扬天恸哭道:“王悔啊,王悔!你在世时,只管做你忠君爱国的大忠臣,只管做你仗义疏财的大善人,你死后,也只管留我们孤儿寡母受这天煞的熬煎啊!”
霜儿见母亲如此悲痛,再看看炕上奄奄一息的弟弟,噙着泪水,平静说道:“阿娘,我愿意嫁去华家……”
看着这如花般的女儿愿意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卖身给那个半截入土又丑陋贪婪的“华老虎”做妾,王夫人怎能不心如刀割?且她早已知道女儿心有所属,原本自己还嫌那男方家境贫寒,怕女儿吃苦,心中有些不中意,现在已颇后悔当初没早早遂了女儿的心意,不禁深深自责。
杜甫听完王夫人的话,便道:“大嫂莫难过,我通一点医理,不知道可否让我为小弟诊脉?”王夫人听闻此言,如绝处逢生,忙道:“小郎莫是说笑?”
“人命关天,不敢说笑!”杜甫出言之后,也觉自己冲动,毕竟人命关天,但他终究不能坐视不管,只得谦逊道:“在下只怕学艺不精,医不得小弟啊!”
“无妨!无妨!”王夫人一家如遇到救星一般,喜道:“医得,医不得,请小先生先看看再说”,便拥着杜甫进入东厢房。
只见榻上躺着一个七八岁男孩,正在昏迷。杜甫坐定望去,见他呼吸急促,面色苍白,还隐隐罩着一层青气,两腮肿胀如核桃般大小,舌苔已有溃烂,试其额头,觉得发烫,再叩其胸,闻回音沉闷……,从症状看,应是常见的小儿肺病,如何先前的大夫都不能治?杜甫不禁满腹狐疑。
他问起患病起因,在一边的霜儿忙道:“那日阿弟在门外顶着大日头玩耍。半晌跑回来要了一个钱买蜜糖水喝。他还端来给我喝,我没喝,他便自己都喝了,当晚就腹泻不止,第二天就这样了……。”
杜甫点了点头,伸手搭脉,只觉脉象悬滑之外更有一种来隐隐、去急急,如虾游般的紊乱脉象,他蓦然惊觉,这孩子得的除肺病之外,竟还有中毒症状,只是掩盖在肺病症状之下,怪不得几位大夫开的寻常药剂都不能治,如不先拔除毒气,用药的药性就难以护持,用轻了不顶事,用重了则反而坏了这孩子的性命!
此刻,杜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来,从中倒出一粒蚕豆大小的玉色丹药,这是当年高适赠给他的“百花还魂丹”,能御百毒,这么多年他都没舍得使用,如今恰好派上用场。
说来神奇,那药丸一出瓶遇到空气,立即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屋中众人都不由得“咦”得一声,都精神一振。
他对霜儿说:“取个碗来,兑半碗温水。”
霜儿连忙蹿出门外,不一会儿就取来半碗温水。
杜甫将那玉色丹药用水化开,对王夫人歉然道:“大嫂,此药是我朋友家传良药,据说能解百毒,但我还未试过……只怕……”
王夫人忙点头道:“事到如今,都是他的命啦!小先生放心用药,万一……,自然不怪先生。”
杜甫这才将半碗药给阿德灌下。
初时阿德牙关紧闭,药不能进,勉强咽了几口后,喉中竟轻轻“嗯~”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将剩下的药汤吸了个干净。
众人一看,无不欣喜,杜甫也知良药对症,心下也是一宽。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床上的小儿突然一个翻身,哼唧着哭了两声,喉中作呕,王夫人侧身扶着儿子,望向杜甫。
杜甫喜道:“快,要吐!”
霜儿颇为伶俐细心,连忙给弟弟端上净桶,只见小阿德一顿猛吐,将腹中吐出些红绿腌臜物来,气味刺鼻,霜儿却毫无怨色,她捧着净桶,一双黑珍珍的大眼睛关切的望着弟弟。
孩子吐了三次,才终于消停,再看面色已经恢复了些红润,显是已经将毒气排出。
一家人不知不觉已折腾了一夜,待到鸡鸣五鼓,小阿德的病情终于稳定。
杜甫又开了个方子,尽是些连翘、红花、地龙,当归、菊花、桑叶、丹参、半夏等常用药材,王夫人连忙让人抓来煎服。果然,用药之后小阿德的病情大大好转,杜甫知这是由于他的身体十分健硕所致,心中也是一喜。
小主人得救,一家人欢天喜地,王夫人还亲自下厨为杜甫做了朝食,请他多留几日,杜甫也不放心孩子病情,便也就答应了。
小阿德本来就身体强健,又服了灵药“百花还魂丹”,故此康复的速度极快,不到两天,肺病竟然已好了大半,能正常进食了。
谁知这天中午,村头人声鼎沸,只见一尊巨大的泥像被人抬到了村头,那是一尊身披红袍,相貌狰狞诡异的“神怪”,漆黑的脸上一张血盆大口,露着白齿森森,嘴角还有两条长须,看着既不像龙君,反而像个鲶鱼精,听人说这尊神叫做“乌头老祖”最是能行云布雨的……。
一群人吹吹打打,更有一大帮衣着鲜亮的仆从簇拥着一位衣着富贵的乡绅和一名老道而来,后面还跟了三五百瞧热闹的人,都是附近村民。
有人认出那老道正是日前来王宅看病的那个,只见他身穿八卦仙衣,头戴铁皮道冠,被发跣足,右手一柄桃木剑,时常挑起几张符咒凌空烧化,左手持一个法铃,叮当作响,口中念念有词。
此时,清河地界已大旱了两年,眼看今年庄稼又要绝收,正在行雩祭礼求雨,远近的村民听到消息,纷纷赶来,人越聚越多。
只见那道人煞有其事地做了通法事,嘶哑着嗓子对着纷纷聚来的村民们说道:“清河旱,三年难!旱魃藏,龙王潜!金刀天师,驱除邪祟!乌头老祖,行云布雨!”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是清河县出了旱魃了,怪不得这两年一直大旱,龙王下雨也落不到庄稼地里来啊,只能求乌头老祖了!”
还有人说:“听刘天师说了,他能按太上老君的指引找出旱魃的藏身地,只有将旱魃烧了,才能解得这一方苦难啊!”
“是啊,你看华老虎带着刘天师已经转悠了半个上午了,说不定旱魃就在咱们村呢!”
“你莫说个晦气话。”
“这时候了还怕甚晦气话?都两年不下雨了,今年再不下,也得当逃户了……。”
“哎,看刘天师怎么说吧?我看他整天跟华老虎混一块,别是一起坑咱老百姓的吧?”
“嘘……!”有人忙制止道:“你疯了,还是大早晨猫尿喝多了?让华老虎的人听见还能有你的好?再说,明明有人看到刘天师让哑巴说话,让老瘸子奔走如飞,下滚开的油锅洗手也没事的,的确是个神仙啊!小心他把你的舌头也变成长虫啊!”
方才那人吓得一吐舌头,不敢再多言了。
“是啊,听说新来的县令也跟之前那个一样,隔三差五就跟华老虎喝酒摆宴!看来也不是什么……”话及于此,竟将最后几个字生生地咽了回去。
……
但此时,王府上下人等也没有心情顾得上去看这热闹光景了。
杜甫救了小阿德,就是救了这一家人性命,地不用卖了,霜儿也不用嫁给华老虎做妾了,一家主仆围着杜甫千恩万谢。
王夫人告诉杜甫,当年王悔在日,给儿子阿德取大名王难德,他常说:“君子怀德,一之,恒之,于安处立,于难处不弃”,他希望儿子将来即便身处危难亦不要摒弃君子德行,姐姐霜儿,大名凌霜,因王悔一直在北地幽州戍边,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做一株温室中的花草,而是要长成能凌霜傲雪的梅花。
说到这里,王夫人爱怜的看了一眼身边侍立的女儿,微笑着对她说:“霜儿,你放心,你的事,娘也同意了。”
杜甫并不知道王夫人所说是什么事,霜儿却已经羞的脸颊绯红,却仍大大方方点头道:“嗯!”,满脸尽是笑意。
刚过中午,王家大门被“哐”的一声撞开,一个老仆连滚带爬的跌闯进来,哭喊着:“夫人,夫人,祸事了!老爷的坟,老爷的坟啊!”
大家吓了一跳,王夫人忙扶起老仆问道:“什么祸事了?老爷的坟怎么了?”
老仆涕泪横流,哭道:“我去给少爷再抓些药,路上看到华老虎和那个什么刘天师,带着许多人把老爷的坟扒了,说是要打旱魃!南八,南八拦着不让他们扒,动了家伙,打伤了他们好几个人,叫我赶紧跑回来报信啊!”
“啊!”王夫人听言,惨呼一声,几乎昏死过去。
当杜甫陪着一家老少赶到王家地头的时候,眼前诡异的景象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围在王家地头,王悔的坟茔已被扒开,棺材板也被掀开,一具早已腐烂不堪的尸骨在烈日下曝晒,臭气熏天。
刘天师正围着棺材又跳又念,手里法铃叮叮当当,衣着华贵的华老虎在一群奴仆簇拥下坐在较远上风处树荫凉里,一尊“乌头老祖”泥像摆在人群当中,上面还五花大绑着一条汉子,浑身血污,发髻蓬乱,不知死活,他身前不远点起了一大堆篝火,炙热的火焰和呛人的浓烟熏烤着那人。
王夫人看到夫君的遗骨竟被如此作践,一声怒嚎便扑到坟边,她捧起王悔尸骨,转头质问道:“我家老爷为国捐躯,还受了朝廷的诰封,你等怎敢凌辱他的尸骨?不怕我去县里告你们吗?”
谁知那道人竟冷笑道:“这位夫人,我原本就纳闷你家宅之上为何有邪祟妖气缠绕,你的小公子日前还得了怪病。今天受“乌头老祖”的指点寻到这里,才真相大白。你家祖坟早被旱魃侵入,你回头看看,那具尸骨生了白毛,哪里还是你的夫君?早已尸变为旱魃了。今日,如果不毁了坟茔,烧了旱魃,清河县还将大旱三年!全县老幼都要饿死!”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阵骚动。
王夫人正待与他理论,几位乡老走上前来,都扑通通跪在王夫人面前,哀求道:“王家大嫂,你家男人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生前是个好官,也是个大善人,我们本也不敢打扰他的安宁啊!可是,你看咱县里已经旱了两年多,多少人都逃亡了,只剩这老老小小不愿意走的,走不动的,再旱下去,咱们全县百姓就都得饿死啊!”
说到这里,几位白头乡老已经老泪纵横,哀求道:“王家大嫂,你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乡里乡亲吧!”说罢便都叩头下去,他们一带头,乡中受过王家恩惠的百姓也都跟着呼啦啦跪倒在王夫人面前,哭成一团。
让自己丈夫尸骨受辱,王夫人自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可她与王悔成婚近三十年,自然也知道王悔“成仁取义”的性格,这么多父老同乡跪在面前,她竟一时无言以对,只得低头啜泣。
正在这时,只听霜儿一声尖叫:“南哥!”
众人看时,只见她直奔向绑在“乌头老祖”像上的那个青年。
原来那人正是王家的长工南霁云,因家中排行老八,故被人唤作南八的。他五年前流落本地,王悔见他品貌端正,有一身好力气,更精通武艺,便收留在家中,名为长工,实则待到将来找个机会让他入伍参军,讨个出身,平日里王家人更是待他如自己家人一般,而霜儿的意中人也正是此人。
原来,南霁云被王夫人派出到临县寻找土地的买家,今日方找到一个合适的买家,便匆匆赶回报信,走在地头却发现华老虎和刘天师等带着一帮人在扒掘王悔坟墓!
他怎能不管?忙上前制止,谁知三言两语不和,便与华家武师和恶仆们大打出手。
南霁云有一身好武艺,只随手夺了条扁担,便将七八个手持棍棒的武师打得头破血流,无奈对方人多势众,他又不肯逃走,最终被人家用套索挠钩绊翻,先毒打了一顿,又按刘天师的训示把他捆在“乌头老祖”像上示众。
霜儿扑到南霁云身前,哭道:“南哥,谁把你打成这样?谁把你捆在这里?”说着就要解绳子,却怎能解开?
南霁云满脸是血,遍体鳞伤,却温柔微笑道:“霜儿,莫哭,我没事,就只有点口渴”,他顶着大日头从外县奔回,又厮打了半日,滴水未饮,此时又被绳捆火烤,早已唇焦舌燥,说不出的难受。
霜儿说道:“我去取水”说罢便飞一般奔开,寻人借了个粗瓦罐,又去几乎干枯见底的井边,好不容易才打了半罐清水,便急奔回。
此时,那坐在树荫下的华老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身边几个恶仆使个眼色,那几人会意,便欺身上来拦住霜儿,嬉笑道:“小娘皮,这就心疼你的相好了?他刚才打人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说着一把夺过瓦罐撇在地上。
霜儿怒道:“你凭什么撇了我的罐子?让我过去!”
这时,旁边一些同村的百姓早已看不下去了,纷纷嚷道:“喂!打旱魃就打旱魃,不要欺负人家小女儿啊!”
“是啊!不让南八喝水,人还不渴死了?”
王家在本地声誉甚好,霜儿平日带人和善,尊老爱幼,十里八乡都知道王家有个美丽善良的好闺女,自是人人愿意帮她说话。
几个恶奴见犯了众怒,也不敢过分嚣张,泱泱的不敢再拦。
霜儿捧起摔在地上的瓦罐,见清水多已洒了,只剩浅浅的一点灌底,还落了不少沙土,几乎成了肮脏的泥浆。
她抑制住心中的愤怒和屈辱,将那瓦罐捧在手里,再次走近南霁云面前,双眼潮红,哽咽道:“南哥,只剩这点水了,你先喝,我再去打。”
说罢她竟捧起瓦罐,将那混着沙土的泥浆含入口中,然后便踮着脚凑上南霁云干枯的嘴唇,她雪白整齐的牙齿紧闭,将大粒的沙土留在自己的口中,却将一股香甜的清水送入南霁云的嘴里。
“啊!”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又是一阵骚动。
人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个还未出阁的美丽少女竟不惜自己的名节,在众目睽睽下嘴对嘴给一个青年男子喂水,真是清河县千古未见的奇事!
有人不屑,有人讥笑,还有人羡慕,但更多的则是叹息和感动,平日与南霁云交好的青年们也都纷纷攥紧扁担和锄头,对华老虎一干人等怒目而视!这个时候,整个人群就像一只巨大的火药桶,只要有一个人带头,便会引发一场震天动地的雷暴。
霜儿喂了南霁云几口水,罐底已干,她轻轻吐了吐口中的砂砾,绯红的脸上尽是歉然之色,柔声道:“南哥,好些吗?水太少了。我再去打来。”
正在晕晕乎乎如坠云雾里的南霁云这才缓过神来,他见霜儿眼中留着两行清泪,不由得心生爱怜,他明白,那不是羞愧的眼泪,而是幸福的泪水,饱含着能救助自己的那种骄傲与自豪。
此刻,南霁云身上哪里还有半点疼痛?他眼中蓦然精光大胜,突然仰头向天长啸道:“老天啊!你睁睁眼吧!好人曝尸,恶人逞凶,你看不到吗?老天啊!老天啊!你给我下雨啊……!”他吼声中带着愤懑,带着绝望,也带着抗争,带着希望,如洪钟一般,直冲霄汉。
话音刚落,只见他浑身肌肉紧绷,骨节咔咔作响,双足如桩一般扎进地里,浑身用力
“啊~!”
随着一声大吼,只听“咔嚓、咔嚓”几声,南霁云身上的绳索竟已被他生生绷断!
他一转身,口中如雷霆般“嗨”的大喝一声,双手扳住那座“乌头老祖”泥像,用肩膀一顶,将它生生抬离了地面。
近处的人们见他如此神力,均皆骇然,而更多百姓被人头挡着看不仔细,忽见“乌头老祖”像突然动了起来,立即引发一阵巨大的骚动。
众人还在惊骇之中,只见南霁云双臂一用力,将那座沉重的泥像朝着华老虎坐的地方掷了过去,只不过华老虎距离南八足有两丈有余,那泥像也的确异常沉重,故此那座小山般的泥像飞到一半的距离便落了下来,“咣当”一声砸在地上,“轰隆”一声摔成几块!人们只觉脚下的大地都颤了一颤,再定睛观瞧时,只见那个“乌头老祖”的肚子都是麦秆黄泥,哪里还有半点神圣可言?
华老虎和他一班恶奴都已吓得面如土色,全都呆坐在原地,吓得浑身发颤……,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惊人的一幕震撼了,大家都揉着眼睛,小声地交头接耳着,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人群中一阵躁动的嗡嗡声。
……
偏偏就在此时,东南方向吹来一阵凉风……
躁动的人群霎时安静了!
……
“嗒”一声细微的清响,
“嗒……嗒……”又是几声同样细微的清响,
“嗒嗒嗒”……
“哗啦啦啦……”,
直到清凉的雨滴打到还在木然发愣的人们头上、身上,人们才缓过神来,只听人群中爆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欢呼:“下雨啦!下雨啦!老天翁翁下雨啦!”
“乌头老祖不顶用……”
“是南八!是南八!南八求来的雨啊!”
“地里的庄稼有救啦!咱庄稼郎有救啦!老天翁翁啊……”
……
一场突如其来的好雨滋润着久旱的大地,田间求雨的百姓霎时间散的一干二净,早有人将筋疲力尽的南霁云送回家中休息,谁也不再去管那尊被摔成碎块的“乌头老祖”的泥像,一场大雨后,这尊邪神便化为地上的一摊带着颜色的烂泥……
王悔的尸身被重新装殓进棺材,临时停放在一个芦棚里,许多青壮自愿看守,老人们商量着等天一放晴就为王司马重修墓穴。
满脸黑气的华老虎垂头丧气的坐在家中的太师椅上,他处心积虑请了个手段高明的“金刀天师”刘志诚,谋算王家的土地田产,顺便收了那个如花似玉的霜儿做妾,结果莫名其妙的一阵急雨,将个如意算盘打个粉碎,眼见村民们在南八的鼓动下要寻自己的晦气,他慌不迭地在家仆们的保护下逃了回来,再寻那个道士刘志诚,却早已不知去向。
想了半天,他觉得新来的张县令跟自己不错,明天就去击鼓鸣冤,先去告发,先告刁民王氏、南八鼓动乡民聚众暴乱,打伤自己家奴,还意图伤人,再把扒王悔坟的罪过推到妖道刘志诚身上,反正自己自始至终并没有直接动手做什么,只不过是受了妖人蛊惑而已!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今天见到霜儿给南霁云喂水的一幕,心里竟然酸溜溜起来,淫邪地骂道:“小娘皮,我就不信你能逃出我手掌心。”
又是一夜好雨,旱情大解,田野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放晴,华老虎正欲找师爷来写诉状,只听大门口一阵撞门声,然后就是一阵喧闹。
他怒骂道:“一大早就做什么死呢?快去看看,是谁在闹事,抓来只管打死!”
话音未落,只见厅门“咣当”的一声被人踹开,县尉雷万春带着一队府兵。不由分说,将锁链往华老虎脖上一锁,朗声说道:“华南金,明府有请!跟我走吧。”
华府家中豢养的武师和家仆虽然人多,见县尉亲自带兵来拿人,竟然没有一个敢出头阻拦,雷万春押着惊魂不定的华南金并未返回县府,反而直奔王家村而来。
“华老虎被官府拿了!”
消息迅速被传播开来,几乎半个清河县的百姓都拥到王家村来看热闹。
此时,王悔的墓穴已经被重新修葺一新,有人送来一口上好的棺椁将王悔的尸身重新入殓下葬,王家主仆老小都祭奠过后,村中旧日曾受到王家照拂的乡亲也都带着纸马香客前来祭吊。
王悔坟前香雾缭绕,不少人想到他旧日的好处,以及这次他家受的委屈,都不禁唏嘘垂泪。
奇异的是,在王悔坟边不远处,又搭起一座芦棚,并摆放了几张桌案。
清河县新任县令张巡,真着官府在案后端坐,县丞、书吏、差役、府兵都按班次两边站列,这里就成了清河县的临时公堂。
此时,华老虎已被押解至此,他见是新任县令张巡,心下一宽。
这个县令张巡方上任不到三个月,且他自到本县伊始,便与自己交往不断,经常互邀酒宴,自己也曾馈赠了不少钱财礼物,看这个情景,怕是王家先将自己告了,县令只好随便在田间地头走个形式,自己还不是屁事没有?
想到这里,华老虎竟将腰板一挺,腆胸迭肚的上前,故作轻松言道:“张县令,请下官至此,不知有何见教?”他早年曾花钱讨了个斜封的户部主事,虽然有名无实,却常以官绅自诩。
此时百姓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
县令张巡只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剑眉朗目,面如金纸,他猛地将惊堂木一拍,叱道:“大胆狗才,凭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自称官身?早在姚相时,圣人就已经传旨废除斜封官,你这狗才居然还敢拿来托大,还不跪了!”
两边差役跟着齐齐一声如雷断喝:“跪!”
那华老虎还要硬挺着逞强,他身后的雷万春抬起一脚就将他踹倒在地,围观的人群中立时发出一阵哄笑。
县令张巡也不计较,旋即开审。
过程中,王夫人、南霁云等也都被招到堂上,详细询问了王悔的坟墓如何被毁,尸骨如何受辱,南霁云如何与华府家人发生械斗,又如何被捆绑拷打的过程。因王夫人有朝廷诰命在身,故此张巡还为她特设了一座,紧接着,只见四个府兵有抬上满满两箱文契和账本,华家管事和几个主要嫌犯也被捉来讯问。
围观的百姓见这个县令是真的要扳倒华老虎,便都来了精神,一时群情激奋,多年来收到华家欺压而有冤无处诉的百姓三五成群的赶来控诉。
有控诉他强买强卖,霸占房产的,有控诉他以劣换良,霸占土地的,有的哭诉自己女儿被华家霸占,而逼死人命的,有状告华家恶奴为虎作伥,欺压良善的……一桩桩、一件件,三个书吏下笔如飞,一直登记了两个时辰才算基本了事。
此时的华老虎已经面如土色,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他怎么也想不清楚,这三个月来,隔三差五就与自己推杯换盏的张县令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想到这里,他竟嘶吼着挣扎起身,手指张巡骂道:“狗官,你说我有罪,难道你就干净吗?你到任以后,收了我多少钱帛,你敢跟他们都说说吗?”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又是一阵骚动,很多人窃窃私语,不少人露出鄙夷的神色,大家都知道前任县令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更与华老虎沆瀣一气欺压百姓,“天下乌鸦一般黑”,百姓听了华老虎如此说,都以为张巡也是那样的家伙。
却见张巡微微一笑,向身边的县丞点头示意。只见县丞手持一卷文书起身,来到场中一张用粗布盖着的宽大桌案前,随手将粗布掀开,竟露出金光闪闪的一大桌案铜钱和布帛和珍玩来,在清朗的日光下灼灼生辉,现场围观的百姓又是一阵哗然。
县丞面向百姓朗声念道:“自张县令到任以来,奸民华南金以探访为由,行贿赂之实,华氏共计行贿十次,贿金八万贯钱,绢帛各二十四匹,玉器三件,金银首饰等十五件,折钱逾五万贯。张县令已都令人造册登记,上缴县库封存,并已公函禀明本州刺史。日前,县里已得刺史钧令,依律将华南金所行贿赃款全数没收入县库调配,并锁拿行贿者到案。”
县丞文绉绉的说完,从未见过这么多钱的百姓们还在瞠目结舌,一时人群中竟然无人搭腔。县尉雷万春却是裂开大嘴哈哈一笑,操起他的大嗓门宣布道:“张县令不吃华老虎的贿赂,这些赃款早就全部充公啦!”
“好啊!”
百姓们这才明白过味儿来,人群中升腾起一阵欢笑:“华老虎这次搬起石头砸上自己的脚丫子啦!”
张巡依然在案后端坐,待百姓欢呼声稍停,朗声道:“父老乡亲,本官初到本县,已听到本地豪绅华南金的种种恶闻。然我大唐律法森严,有司执法不可偏私,公堂森严,不屈无罪之人;刀斧锐利,无有冤枉之鬼。三月以来,本县已明察暗访奸徒劣迹,及至今日共收讼状二十三桩,涉及华南金买凶杀人,贿赂公行,逼良为娼,强买强卖等,可谓劣迹般般,尤其是今年以来,该奸徒伙同妖人刘志诚,投毒害民,蛊惑人心,为强占他人土地,掘毁有主之坟,以至忠臣之骨惨遭曝晒,烈士遗属枉受凌辱,此为不赦重罪一款。本官今天让你心服口服,来人!押上来!”
话音未落,只见四个府兵从人群外将五花大绑的道士刘志诚押了进来。原来,张巡早就派人盯上了这个妖道,昨天他刚偷偷开溜,就被雷万春带着府兵逮了个正着。
只见那个在平日里“仙风道骨”的老道,如今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成一团,不待动刑,他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如何假借“金刀谶”蛊惑百姓,散布流言,骗取财物,又如何勾结华老虎,先给有钱人家的孩子下毒,再以看病为由,巧取土地钱财的勾当,一五一十的招了出来。
张巡听完,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道:“你这妖人,假借谶语,惑乱人心,又投毒害人,骗取财物,其罪万死莫赎!”
又转头喝问:“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华南金,你还有何话说?”
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华老虎此时已经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病猫,跪在泥地里不住哀求道:“县令饶命,县令饶命!”
他又爬到王夫人脚边,不住叩头哭求道:“王家大嫂,我是大油蒙了心,被那个妖道蛊惑,小公子害病,是那个妖道下的毒,与我无关啊,我还拦他来着……,我不敢了,你是菩萨心肠,求县令饶我一命啊,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啊!”
王氏夫人本恨极了这个恶霸,此时却略有些心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娘!这个坏人毁了爹的坟墓,不能饶他!”一声稚嫩的童声清亮的响起。
人们看时,却是王夫人身边侍立的仅有八岁的小阿德,只见他小拳头紧握,一张紧绷的小脸上竟有一股凛然正气。
王夫人还未答话,县令张巡招手唤道:“那小儿近前来。”
县令大人召唤,换了寻常小孩早就吓堆了,而那小阿德却并不发憷,竟赳赳走上前去,向张巡恭敬行礼,脸上无丝毫惧色。
张巡见一个垂髫小儿竟有如此胆色,奇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王难德,乳名阿德。阿姐唤我叫臭蛋儿!”孩子满是稚气的童音朗声答道。
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一直板着脸的张巡也不禁莞尔,问道:“你方才说不能饶他,是因为他毁了你阿爷坟墓吗?”
“是,也不是!”小阿德说:“阿爷在日常说,我大唐立国,当以法纪为要。他毁了我阿爷坟墓,欺负乡亲百姓,也自应有律法治他,我阿娘求情或不求请,都是无用。”他才八岁,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却将当年父亲的点滴教诲记在了心里。
“好!”
这郎朗的童音清晰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围观的百姓们更是连声称赞,就连一边的县丞、书办等人也都连连点头。
县尉雷万春更是咧嘴大笑道:“王家这小娃子可以啊!”
张巡亦是点头微笑,赞道:“说得好。臭蛋儿,你且立在我身边,看本官如何判他!”
随后,张巡朗声道:“华南金,你横行乡里,作恶多端。依你所犯罪行,这孩子与众乡亲都不肯饶你;纵然他们肯饶你,本官也不能饶你,纵然本官饶你,大唐律也不能饶你。”
他当场宣判:“判清河县奸民华南金、妖人刘志诚剐刑,二犯家财、田产俱都充公!”
围观的数千百姓轰然叫好,又是一片欢声雷动。
张巡抄起一支水火令签,令道:“来人,将此二犯以重枷锁了,投入死牢,行文报大理寺,奏明圣人,以待秋决!”
他略一停顿,将水火令签交给一边侍立的小阿德,微笑着低声嘱咐:“王难德,把它掷下去!喊一声,‘决!’懂吗?”
小阿德毫无忸怩神色,他点点头,一把接过水火令签,竟俨然是一位杀伐决断的大将,奋力将那支红黑两色的竹签掷向场中……
一声稚嫩的童声灌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