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从四爷,不会是别人的。
有替换的鞋子,说明从四爷是时常歇在这里的。
虽然失望,方四奶奶却并不因此怠慢,下人依例上了茶,才笑着道:“二奶奶的身孕有几个月了?”
“五个多月了。”何家贤笑笑:“如今就是怕热,也天气是越来越热。”
“热的话用冰便是。”从四奶奶笑着:“怕热就早些用。”
果然豪气。何家贤暗道。
方家的冰,一向只有陈氏能用,还是从外面买来的。
“若是再这样热的睡不着,只能去买了。”何家贤笑笑:“只是还不到酷暑,不知道有没有卖的。”
“哦,瞧我。”从四奶奶笑着:“忘了你们家没有冰窖了。回头让人送一翁去吧。走的我份例。”她转身吩咐身后站着的丫鬟,像是送一坛子咸菜那么随意。
何家贤一下子受了这么大的厚爱,忙推辞不受。
那从四奶奶道:“说银子,从家是没有方家多。你大着肚子,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专程跑一趟,委实是受累了。这一翁冰,反倒是全了我一点儿心意,到底是自家冰窖里冻着的,用不了太多银子,却又比买来方便。”
何家贤暗自咋舌。
据她所知,本朝本代,将可供制冰藏冰的深十几米的地脉去挖成大冰窖,皇帝会勒令冬季采冰冻结储存,到了四五月份初夏的时候,就会赏赐给各方官员。官员们只需要挖一个凉爽的冰窖,将御赐的冰用稻草包紧了裹起来隔热,用作暂时存储即可。
这样精贵的东西,有银子都买不到,从四奶奶却随便就送给她了。
想来,陈氏夏季用的冰,还是商贩们用硝石溶于水后挥发热量,制成的冰霜。其实称不上冰,只能算霜而已,且价格昂贵。
忙站起身恭敬了行了个屈膝礼,这才坐下。
从四奶奶这就有些满意了,瞧了何家贤:“收了我的礼,多少要尽一点儿心罢。”说完招手让丫鬟拿来一副字:“可帮我瞧瞧,这下一句该如何?”
何家贤一看,是两句诗,春归风雨天,花下感流年。
瞧着怪伤感的。
何家贤读完:“四奶奶明媚大方,不该写出这样伤感的诗句来。”
想了想,将高中三年所学的所有诗词轮了一个遍,这才说了一句:“僭越了。”
起身,一手扶腰,一手提笔补上:“落红三千树,化泥遍地鲜。”
她这一节,诗文的感情基调就全都变了。
从四奶奶眼里这才现出一些光彩来,很是诧异的重新打量着她初见时,觉得平平无奇的女人:果然外间的传闻,是有根据的。
这样子不像开始时疏离的客气,而是认真的热情起来:“二奶奶快坐,当心累了身子。”
方玉珠将这一切改变都看在眼里,笑着跟何家贤耳语:“她被你折服了。”
何家贤却只是笑笑,不说话。她刚才不过是引用了前人的智慧,拼拼凑凑盗用而已,值不得夸奖。
想了想才对从四奶奶道:“奶奶生活优渥,锦衣玉食,又得夫君宠爱,长辈们爱护,不知道为何伤春悲秋,这样于身体休养不大好。”
“呵。”从四奶奶无奈的笑笑:“是该知足。可我是女人啊。”她挥手叫丫鬟们都退下,只留一个心腹。
这才痴痴望着何家贤的隆起的肚子:“是女人,就该有做母亲的权力。”
原来门前恭候的媳妇,见到她时说的“把喜带来了”是这个意思。
“从四奶奶是有生育方面的隐疾?”何家贤见她如此隐蔽,也没他人在场,直言不讳:“可有需要家贤帮忙的地方?”
“是有些话要问你。”从四奶奶认真道:“我听说了一桩奇事。”
“你的大姐,几年没有身孕,突然就有了。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是否吃了什么药?或者请了良医?还是请了高人算过同房的时辰?”从四奶奶盯着她问,满脸期盼。
原是为这个。
只是,她怎么会关注平头百姓的事情。
哦,不对。何家贤顿悟,这才是从四奶奶今日叫她来的主要目的吧。
她瞧着年纪也不小了,却还要“引喜入门”,可见膝下没有子嗣。
不孕不育的女人,自然会更关心谁家媳妇也不好生养,后面又怎么生养的了轶事。哪怕是贩夫走卒,也会打听。
这时候,她与那些女人一样,都抛开了身份地位,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只是,到底这个社会等级森严,在无法信任人的基础上,她也不好抓了何家淑来家里问,只能旁敲侧击,请了有资格到从家的何家贤来。
举手之劳,该帮就帮。这位从四奶奶人品不错。
“据大姐说,她并没有吃什么药,也没看大夫,大概是缘分到了吧。”何家贤笑笑:“她跟奶奶一样,求孕心切,因此除了医书上说易受孕的那几日,都不与……”
她虽然没说完,从四奶奶却也立刻秒懂,不住的点头。
“怀上的那个月,据说在葵水中间的那几日,具体哪日不记得了,姐夫喝多了酒……没有按时间来……”何家贤说的含糊,却也够从四奶奶明白了。
“原是如此。”从四奶奶却不大信:“还有什么?”
没了。
没了?从四奶奶大惊:“就这样。”
“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何家贤笑笑:“奶奶还是要放宽心才好。”
从四奶奶见她不像骗人,却到底不相信:“那也许是母子缘分到了吧,不该强求的。”
跟着的丫鬟却眼前一亮,低声凑近从四奶奶:“……六位姨娘不是那几日伺候吗?奶奶您把自己都安排在葵水前后……偏把她几个安排在那几日……生了三个女儿了一个儿子了……”
从四奶奶只听得心里一惊,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不再言语。
大家世族的侍寝都是有定数的。抬了姨娘进门,哪一日该谁伺候,都是规定好的,不像方家商户人家,全凭男人心意。
从四奶奶自从脚伤了不便行走,多少有些自卑,为了笼络四爷的心,变着法子给他往屋里纳人,在外颇得贤名。
一个月三十天,她伺候十天,六位姨娘每人一日,剩下的时间让四爷休息。
古人讲,食色性也,但是也不可纵欲无度,这书礼世家的爷们儿,更是要洁身自好,开合有度。
她看医书上讲,在葵水那几日最容易受孕才对,因此这样安排的。
难道医书有误?她还是不信。
何家贤见她将信将疑,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言语。
心腹丫鬟见从四奶奶的目的已经达到,寒暄了几句,便送了她们出来。
又问要不要带路回花厅,被何家贤拒绝之后,才道:“那方二奶奶慢些逛,有什么不知道的,逮住个小丫头问就是了。”
方玉珠喜不自胜,她就爱猎奇。
两个人就顺着回廊慢慢走,瞧着从府这里一个小石狮子,那里一处假山流水,在过一座小桥,见一处绿竹……简直堪比她从前看过的苏州园林。
精致典雅,巍峨质朴。
待走到回廊尽头,见一个月亮门,方玉珠正待跨过去,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妈,你瞧着这是什么事,连送个冰块也叫我亲自去,那方家一个庶出的儿媳,也值当我跑一趟?她也配用这冰?”
方玉珠便朝何家贤招招手,示意她走路轻些,两个人一齐过来听。
“既然是四奶奶的吩咐,你照做便是。”老嬷嬷吩咐:“不急不躁,喜怒不形于色,我教过你多少次,你连这点子耐力有没有,还想进大夫人房里当差?别说我这个做婆婆的不提携你,你先历练着吧。”
“媳妇……媳妇不是气,就是不服而已。”
“那个侍郎夫人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商贾人家的庶女,嫁了一个丫鬟生的儿子,也敢攀附咱们家?”那媳妇愤愤不平:“亏得她有脸来,还带了方家那些上不台面,满身铜臭的女人进来,奉若上宾,没得玷污了从家的门楣。这样子的人,平素进来,都是角门里进,罩房里面迎客,打发几句话就算完了的。”
“这话也是你能浑说的?”那嬷嬷虽没有骂人,声音却极为严厉:“大夫人既然允了三夫人拟的名帖,请了侍郎夫人来,那就是做得咱们家的尊客,由得你在这里说三道四?仔细被人听见撕破了你的嘴去!”
“侍郎虽不是什么大官,但是人家背靠着侯府,虽说没落,可到底底子在那里,怎么说也是封侯拜相过的,保不准哪一日东山再起呢。”嬷嬷叹道:“再说咱们大夫人跟侯夫人又是世交,这个面子得卖。”
“妈你这样说,我就懂了。那侍郎夫人就算了,暂且伺候着。可那个大着肚子的方家二奶奶是怎么回事?您还专门吩咐着给她上红枣燕窝……我瞧着也没什么过人的本事。”媳妇想来今天一天受的委屈不少,说完东家说西家。
“那位奶奶,是我自己为她可惜。”那嬷嬷叹道:“昌子小时候,在何先生那里启过蒙的,若非识得几个字,如今那里能做庄子上的管事?”昌子是她的儿子,是这媳妇的丈夫。
“方二奶奶是何家二小姐,若是何先生继续下场,说不定种个进士,探花郎什么的。”那嬷嬷年岁大了,于这些事情都是听说过的。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将个好端端的才女嫁个商户。即便是燕州城首富,也是有些可惜了。”那嬷嬷倒是有些为何家贤不值:“据说那何二小姐先前要嫁状元郎的,哎,一时想岔了。再说何老太爷以前也是翰林院的官,自己想不开辞官了……死得又早,若是还在,何先生再高中做个一方父母官,家底不会逊色。她家的嫡出女儿,便是嫁给从家的庶子,也是门当户对的。”
那媳妇就笑着问:“可惜何二小姐没有这个命。”
“再说了,方家虽说是低贱的商人,可到底有钱,何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怎么就不能嫁了。依我看,一个有钱,一个是读书人,正好合在一处,自己生个儿子,用方家的银子培养出一个状元郎来,岂不是更好!那何小姐才不可惜,是聪明绝顶呢。说起来,方四小姐手面可大方,出手打赏就是二两金子,比咱们嫡出的七小姐还阔绰。”
“油嘴滑舌。”她这么一说,老嬷嬷便笑了:“再有钱的商人,也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你没瞧着,上次赈灾捐了些米粮,就弄得元气大伤。这样的豪门,不过是个虚架子,一有点风吹草动,就经不住折腾。哪里比得过咱们簪缨世家,百年大族,盘根错节的,根基稳固,一般的风雨,根本无法撼动!”
“这样的人家,是几代人的努力,从曾祖老爷到如今的少爷们,一代一代积累起来。要想成就这样的人家,方家的一个状元郎可不够,至少得五个……还得各个是状元才行……”
嬷嬷想着便觉得骄傲,她无声的笑了:“里面的门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哪里看得清楚,只见着眼前那点儿利是银子。”
“妈……若不是为了银子,我何苦眼巴巴的跟着您到从家来伺候。”那媳妇笑着,语气轻快:“咱们家世代都是从家的奴才。”
“能到从家伺候是你的福气。”那嬷嬷突然变得疾言厉色:“说到方家,我便跟你说说方家。”
“你瞧方家那么有钱,也有家生奴才,可你见有谁是公婆儿媳全在府里当差的?这就是世家的好处。能留得住人,留得住心。她家的奴才只能得到银子,咱们却能得到体面。”
“从家能让昌子跟着少爷去学堂启蒙,方家呢,有些少爷不爱读书的,都没有正经启过蒙,这不仅是银子的问题,更是他生意传家,和咱们书礼传家的组训就差了。可算到了方老爷这一代有点儿觉悟,开始逼着后人读书了,只可惜啊,祖上的坟头就没长那根草。”
“是了。妈你出门办事,石县县令瞧着都不敢怠慢的。这就是身份了。方家的银子捧得那么高,才勉强说得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