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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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把东西收拾一下,”严阁平淡道。“我今晚就走。”
“是。”管家颔首。
“管家,”严阁上下唇轻轻一碰,思路不可谓不是深谋远虑,可他却是很若然,似微风一般漫不经意的说。“这间宅子,以后就由你们拿主意吧,是卖是抵,挪出来的钱和物件都给你们。剩下的事不用告诉我,你做主,别亏待底下人,别让他们出去了揭不开锅。”
“严总……”管家忽地抬头,语末微微带着哽咽。“您为这么多人想着,心里惦记这么多人,您……您要……”
“好了,说不了。”严阁轻然笑了笑,替他捋平左肩衣衬。“我去换了这身衣服,小凛下来了,让他等等我。”
“是……”管家艰难地点点头,抹了把脸,再不说话,只是目光茫茫地盯着严阁,一直到他转身离去。
管家眼睁睁地望着严阁的背影,一步一步,逐渐远去在了宅邸金屋一样的雕栏玉砌之中。
他暗叹:春来花开,盛夏霖雨,秋冬恍若一季……
严阁的身影那么孤单,那样伶仃,仅凭那一点点的倔强,竟挨过了这恒河沙数般——看不见尽头的漫漫长夜。
管家伤心疾首,泣不成声,他哭着抽泣道。“您为所有人都想到了,为所有人都做了最好的打算,可您……您为什么就不为你自己想一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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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肯辛顿花园街区。
一所私密性极高的花园公馆内,十来名身着便衣的职业警卫枕戈待旦,如十数尊石雕一般肃立而站,时时把守着公馆大门。
然则屋宇厅堂,里面是一片窘迫。
闵昱气得脸都青了,当即下令卸了小郭那逾百武装的军械。
“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不要私自动手!你们怎么敢这样胡来!”闵昱一把夺过手下手里的枪,狠狠把它拍在了桌子上!
小郭脸色一变,偷偷向亲兄望了一眼,只见郭季也不得不摇头,视线略沉,小郭这才知道他已经闯祸了。
“谦哥是怎么和你说的,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闵昱指着小郭鼻子怒喝。“萧青赢死没死透你都不知道,现在就敢把人纠集起来?你说,你这么做是想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没想做什么!”小郭急急为自己辩解。“我让他们尽快把遗嘱找出来就是为了谦哥啊。”
“你找遗嘱需要一百个人?”闵昱一双眼犀利,目似尖刀。“不要以为我不懂你那点心思。”
小郭一怔。
闵昱偏了偏头,不露声色瞥了郭季一眼。
郭季不言。
闵昱慢慢地收回目光,冷嗤一声道。“怎么,兔死狗烹这一套居然也用到家里来了?”他转而另眼看向小郭,以一种从来未曾有过的严峻姿态骤然冲他厉声喝问。“能做郭家主的人是你吗?郭家这本经交给你念,你念的好吗!大小姐当年继承郭家,你父亲和她兄妹情深,一辈子悉心帮扶,怎么到了你这儿竟然这样反逆?!你不记得你爸是怎么教你的了?谦哥对你的好,你全都给抛到脑后了是不是!”
“表哥我没有!我绝对没有这种想法!”小郭登时震悚,受惊一般瞪大了眼。他连忙朝前赶了两步,对闵昱拍着胸脯发誓。“我怎么可能敢对谦哥叛逆!我没有这种想法,绝对没有!郭薇姑姑是当家,谦哥是她唯一的儿子,谦哥继承家业是名正言顺的,没人敢乱质疑!我发誓,表哥,我发誓我不会,我知道自己没那本事当这个家,我也担负不起这副担子,这回我真的是着急糊涂了,你千万别往那上头去想!咱们家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我怎么能干那种窝里反的事!”
闵昱脸上仍旧是带着那副严峻,他沉思片刻,心里审度着小郭的话。
瞬息,他忽而款步,慢慢走至小郭身前,仔细盯着他的眼睛。“你没这个心思最好,作为表兄,我劝你一句,咱们家蒙难了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一家人心齐才不怕外头欺负。现在终于熬出些头来了,算是那些挫磨没白挨,”闵昱极为淡定的看向他,神情纹丝不动。“家道不易,你爸年纪大了更不易,你不要糊涂大发了,给他老人家添乱才好,我的话你该明白吧?”
小郭吞了吞口水,强装镇定。“是……我明白。”
“明白就得。”闵昱轻轻一笑,拍了拍他肩。“带着你的人歇着去吧,剩下的事我来办,这一两天你们兄弟就好好休息休息,别跟着跑了。”
二郭沉寂少顷,蓦然领会,头一颔,转身默默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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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出里厅,郭季便急不可耐地将小郭拉到一边,训斥的口吻问他。“怎么回事?什么兔死狗烹什么反逆,你要反逆谁?你疯了!”
“别嚷嚷……!”小郭脱下外衣,湿汗浸透了衬衫。
郭季猛地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满面六神无主。“你,你,你怎么能对付谦哥呢!你怎么能干这么没有良心的事?!”
小郭也骤而惊了,吓得一愣,随即急声反驳。“谁说我要对付谦哥,你哪儿听来的!瞎说什么?”
“刚才闵昱说的……”
“他那是在警告我而已,”小郭白了郭季一眼,把他向前室拽了几步。“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坏了谦哥的主意,给我爸惹事。”
郭季如释重负,长长出了那口凉气。“你真是吓死我了。”
“我又不是傻子,那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小郭面色一沉,露出几许难堪的尴尬,他颇诚恳的辩道。“况且谦哥对我很好,姑姑也待我亲,我对家里目前这现状没什么不满的。”
“那你另找人来谋划什么?”郭季不明。
“我谋划的不是咱家里人。”小郭说完这句,突然间呼吸一滞,他微微向身后回顾了一下,随即拉住郭季,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郭季听他所言,片晌蹙起眉来。
“他?跟他有什么关系,你杀他作甚?”
小郭眼睛一抬,遂放开他说。“你知不知道严阁和萧青赢是什么关系?”
郭季点点头,茫然回复。“不是他屋里人么?”
“屋里人?哼。”小郭极其不屑的哼了一声,眼神中满是鄙薄和不屑。“他是很多年前,萧青赢花钱买回萧家的玩意儿。”小郭冷冷讥笑,紧接着恶狠狠地补了一句。“只带上床的玩意儿。”
“这是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郭季很是惊讶。
“知道这事儿的人确实不多,萧青赢当时也年轻,事情不敢做的太张扬,何况他对严阁根本不像对一般人那样。严阁进了萧家没几年,萧青赢就把契约那茬给抛到一边了,权当两人之间没那种交易。”
郭季很快抓到重点。“这事儿谦哥知道不知道?”
小郭摇摇头。
“你没告诉他?!”
“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小郭目光落在门外,有些没把握的说。“这事是我最近才翻腾出来的,告信的人早被萧青赢遣出英国好些年了。说真的,我现在不是很有把握,就算我把这事告诉谦哥,你说他能听进去吗……?”
郭季低头想了一会儿,随后狐疑地支吾了一声。
小郭沉沉的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谦哥听不进去,我们不能不当回事。”他慢慢眯起眼睛,神色很是复杂。
“一个待在萧青赢身边十年的人,朝夕相对,几乎是天天与他吃睡在一起。萧青赢拿钱买了他,给他过人模人样的好日子,可是结果呢?十年相处下来……最后他竟然能二话不说就把萧青赢给出卖了。”他突而咧嘴一笑,明明白白骂道。“这他妈不是婊|子是什么这样一个人能进咱家门?咱们可不是萧家那样的腌臜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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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挂着欧盟驻外号牌的汽车一辆一辆从萧家老宅内驶离出来。
严阁与三井共乘一处,其余人分别跟在后头。几辆车均为平稳转速,保持着安全车距,有条不紊的向前行驶。
萧家在他们身后变得越来越渺小,表象几近朦胧不见,而车内却没有一个人回头再看它一眼。
“小严哥。”三井凛掏出手机,翻出了一份通话记录,拿给严阁看。“和汇银上层谈过了,他们同意帮你签那份协议转移,但是……”
“但是什么?”
三井凛有些为难的说。“但是他们提出要回收原件,”他顷刻一顿,继而补充道。“全部原件。”
严阁眼皮一跳。“他们要那个做什么?”
三井无奈,黯淡着道。“那东西虽然没什么实用,但是对汇银来说到底是个丑闻,传出去影响声誉。以前萧乾和萧青赢在的时候,他们不好开口去要。现在终于有了着落,他们肯定是想尽快把这东西收回销毁掉,免得以后哪天捅出去了,再成了累赘……”
严阁微微转头,目光中飞快闪过一丝不宁。“原件,原件在闵昱手里。”
“……是。”
严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无明显异样,他默然沉思了片刻,随后面无表情的对凛说。“去找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让他到郭家的驻地找闵昱,告诉他遗嘱现在已经送到汇银了,他拿着剩下的明细,明天一早赶过去就可以兑现遗产。”
三井凛骤然坐直,立即提醒。“可让闵昱去汇银,他拿的那份遗嘱是根本兑不出东西的啊。”
“是兑不出。”严阁缓缓垂下眼帘,镌刻般的脸庞好似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他骤而抚了一下胸口,轻轻道。“把他引到二十七层的休息室……”
“基金会的楼层?!”
“对,萧青赢的楼层……”严阁手上施力,转而按住胸口,下一秒他略显费力的换了口气,然而语调却淡然道。“现在知道萧青赢死讯的人不多,而那一层里有不少人跟我们是熟脸,与董事会打个招呼,让他们把二十七层借我们用一用。眼下这个情况,有很多事不用掰开了说,汇银董事会那些人自然是能明白的。他们让萧氏牵动了这么多年,一定也很着急来一次去萧化的拨乱反正。到时候清个场,关上门,办我们的事,闵昱是没办法在汇银大楼里惹出什么风波的。”
听了严阁这番话,三井凛了然于心,他这是已经拿定了主意要这么做,绝对不会再改了……
凛片霎无言,只能浅浅地垂下了头,虽然他还是很想对严阁再说些什么,但却真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严阁在这时松开胸口,缓缓地转过头来,他非常尽力的微笑着,甚至久久不动的平望了凛一会儿。“怎么这样垂头丧气的呢,都已经是三井财团的社长了,管着那么多人,这个样子可不行啊。”严阁说完,伸出手朝凛的额迹轻轻一抹。“你小的时候我老是揉着你头发哄你,每次一揉你就能安静下来,也不哭也不闹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长大了,是不是?tsuyo……”严阁漫漫轻语,话到一半却突然顿了一顿,似是觉得说的不妥当了,他转而揶揄着自己笑出声来。“不对不对,是我说错了,现在应该是小凛少爷了。”
凛扬起头,耳根微微红了。
严阁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恳切,放缓了声音说。“已经是大人了,是担起一个财团的成年人了,所以别再为我难过了,别再替我胡思乱想,我没事,挺好的,知道吗?”
凛望见严阁的瞳孔,里面完整映出他的虚影,他好像瞬间就莫名其妙的紧张了起来,连心跳也悄悄漏跳了一拍。
“小严……”他小声默念起严阁的小名。
严阁仿佛并没听清,只是依旧浅浅带着笑意,和缓将三井凛鬓角的细发为他扫去了耳后。
凛逐渐放松心神,方才满腔的言语也顷刻间化成了一汪弱水,随着从心底漫溢而起的一股暖流,潺潺如清泉般温存在了脑海。
他几乎是无意识的朝着严阁所触过的方向,稍稍把脸侧过去了些。
严阁头脑中恬然无思,指尖再一次稍许触摸过后,漫不经意地将手收了回来。
蓦地脸颊一点冰凉,好似有一滴冰珠一样的物件,微微凉凉的拂过了他的侧脸。
凛略略留神定睛,目光循着微小的叮铃声跟过去看了一眼……
————原来是严阁手腕上戴着的一串佛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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