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的尽头,两座石狮子,跨过石狮后五级台阶,入目的是一张黑漆大门,大门上是虎头铜环,门顶上两盏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灯笼上面便是黑底金字招牌——邬氏镖局。
此时镖局大门洞开,入目的便是青灰石板砌成的壁照,绕过壁照便是前院,院中一条宽宽直道直通五级青石台阶。台阶上面便是镖局的大堂。
夕阳跃过屋檐上的瓦当斜斜的照进大堂里,堂前的香案就浸在夕阳的光影之中,香案上香烟袅袅。
一身红衣的白牡丹恭恭敬敬的揖礼,在香炉上点了一柱,然后背着一张大琴走出大堂,到了院中,一个腾身便跳到了院子中间的旗台上。
青石旗台,简朴,厚实。
白牡丹盘腿坐下,琴摆在膝上,背靠着是枣红旗杆,整根旗杆有着冲天之势,旗杆顶上是“威武远扬”黑底金字镖旗,在风中霍霍飞扬。
在青苍城,这面镖旗便是邬氏镖局的标志。
当然,现在吸引人注目的不是镖旗,而是镖旗下同样钉在旗杆上的那一把剑,七尺青锋剑。
正是之前望山湖中沉舟之人掷出的剑,还有剑上的桃花令匣。
匣上两朵桃花栩栩如生,这两朵桃花当然不仅是装饰,两条桃花构成了令江湖多少机关高手束手无策的七魂锁,没有长生匙谁也打不开这把锁。
而江湖早有传言,这长生匙就在玉京阁,玉京阁就在白帝城。
白帝城位于黄河南岸,宋魏两国交界的混战地代,为一代大侠白振山所建。
白振山起于微末,苦心磨砾武技二十载,于三十八岁那年,一人独闯北魏武林,连挑二十一城,被劈于掌下的黑白榜的武道高手二十余名,所向披靡,一身武技几近于道。
北魏武林一片狼来了之声。
最后,北魏国师寇天师亲自出手,围困白振山于嵩山太室山中,却仍被白振山逃脱。
此后白振山游侠于黄河沿岸两国战乱之地,有感于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于是就纠集了江湖人士在这一片战乱之地建立了白帝城。
白帝不是哪国封的白帝,是江湖人尊称的白帝。
白帝城最令人向往的就是玉京阁十二楼。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玉京阁有十二楼,金银,美人,绝学,神兵,甚至传说中的仙宝,无不应有尽有。
也因此,邬氏镖局此番接到桃花令是幸,也是不幸。
幸是因为放眼江湖,还没有哪一个镖局接到过这样的镖,邬氏镖局接到这样的镖,从名的方面来说,只要完成这个镖,邬氏镖局就是铁打的金字招牌,足可以笑傲整个镖行。从利的方面说,血衣剑客临死托镖,许下白帝城将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的承诺。
而整个江湖,没有人会怀疑白帝城的承诺。
那是一言九鼎的。
如此,只要完成这一趟镖,玉京阁十二楼就要为邬氏镖局打开,其中得利想想都让人眼红。
而说到不幸,桃花令是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邬氏镖局的能力,是否能够把镖送到白帝城?一但失镖,邬氏镖局又要如何向白帝城交待?
这同样也是要命的……
起风了,白牡丹十指翻飞,一曲十面埋伏便在她的十指间激荡开来,以邬氏镖局为中心,四周立时透着深沉的肃杀。
山雨欲来风满楼。
风中鼓荡着一丝血腥气,旗台下的石阶上,血迹未干。
桃花令现身邬氏镖局,镖局便处于风雨之中,一些性急的已经闯门了,阶前的血便是证据,当然邬氏镖局的门可不是那么好闯的。
从大门到大堂再到这院中四周,这一段路明里暗里都有镖局里的好手埋伏着,任何人想闯镖局都得拿命来填。
“老鬼,总镖头怎么不让人把那桃花令拿下来啊,这样太招人眼。”右手边的院墙下,一排角屋前,山德举着一把大斧在劈柴,这是镖局武器架上最重的武器,有一百八十斤,刃宽有一尺,镖局里能用这指斧头劈柴的没几个,不过,这对山德来说小菜一碟。
十二岁那年,山德来镖局里讨活时,就单手举起镖局门前的石狮。而此时十四五岁却长的象山里大熊一样的小子额上也不过微有汗意。
山德说话的对象是一个年近五十,两鬓有些斑白的枯瘦汉子,镖局里的人都叫他老鬼,老鬼不是骂人的话,是因为老鬼姓鬼。
老鬼坐在一张叫汗水沁的发红的竹椅上,他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答拉着,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听着山德的问话,两眼也眯着看旗杆上的桃花令。最后啧了一声:“取下来放哪里啊?”
“打个箱子,弄个大锁锁着也好啊。”山德理所当然的道。
“嘿。”老鬼嘲讽的笑:“然后让外面的人把咱们该剁的剁,该砍的砍,最后终于翻出了桃花令?”
“啊……这倒是个问题。”山德放下斧头,抓了抓脑袋。似乎藏起来也不是个事儿。
“别想偷懒。”老鬼点着山德放下的斧头。
“哦哦哦……”山德忙点头,举起斧头一劈,一段大腿粗的树段便一下分成四片。
老鬼咧着嘴,这小子这把子力气他都受不了。
“藏起来,大家的目标就都盯着人,咱们可不想找死,现在这样,大家只须盯着桃花令就行,互相之间投鼠忌器,可保一时安稳。”老鬼提了腰间的酒葫芦,咪了口酒,砸巴着嘴才慢悠悠的道。
“那接下来呢?”山德问,他听得出老鬼话中的话,目前这样也就保一时安稳,可长久呢,还要送镖啊,这送镖的一路才是最凶险的。
“接下来就是等哪……”过足了酒瘾,老鬼似半睡半醒的嘟喃着说。
“等什么?”山德一头雾水。
“笨蛋,自然是等白帝城的人。”老鬼没好气的道。
“哦……”山德咣然,这样的镖白帝城那边自然也怕夜长梦多的,非得早早派人来拿到手才安心。
原来总镖头在等白帝城这大靠山,然后镖局好大树底下乘凉:“不错,不错。”
“不错个头……”老鬼斜睨了山德一眼,这傻小子,白帝城是说来就能来的?白帝城那边局势可比青苍城这边复杂的多啊,嘿嘿,这人谋划,还得看天意。
此时,旗台上的琴音却突然嘎然而止了。
一阵风过,传来轻微的扣击声,这是在外警戒的兄弟的传讯,山德憨憨的脸色一整,闭着眼的老鬼鼻头也抽动了一下,院墙上槐树也随风摆动着。
风中的扣击声是两声,两声扣击中间隔着三息,两声响代表着有熟人上门拜访,中间隔着三息,代表着三人。不一会儿,三个人绕过壁照,便进了前院。
桂嫂在前面领着路,桂嫂是邬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下人,邬老夫人一切生活起居都是由桂嫂侍候。
桂嫂身后是本城曲签王怀中大人的夫人王孙氏,王孙氏身边是一位二十许左右的锦衣公子,正是她的儿子王公子王少章。
两人身后几步跟着一个黑袍壮汉,手脚粗大,太阳穴微微鼓起,两眼虽精光未露,但却沉稳如渊,一看便是好手,他虽然跟在身后,那距离却是恰到好处,正好将王夫人和王公子护在触手可及之地。
“王夫人,您可是稀客呀。”白牡丹从旗台上飘然而下,走上前道。
“老夫人相招我可不敢轻慢。”王夫人淡笑道。
“如此,就不打扰王夫人了,不过,如今镖局处于多事之秋,还得许王夫人给奴介绍一下这位兄弟是谁?”白牡丹冲着王夫人身后的黑袍壮汉一拱手,又问道,两眼微眯着,这位明显是江湖人士。这个时候出现在邬氏镖局,便不得不让人警惕了。
“吴中断头刀马力,见过白总镖头。”黑袍壮汉上前一抱拳,自报姓名,走的是江湖范儿。
“原来是马大侠,失敬失敬。”白牡丹再一拱手。
吴中断头刀马力,这是最近几年江湖崛起一位刀道高手,江湖刀榜排名第七,没想到如今居然出现在青苍,而且跟王家人有牵连。
“我带马大侠来见老夫人的。”边上,王夫人也淡淡的道。至于见老夫人干什么她自没必要解释,虽然在江湖人眼里,白牡丹算得上是一位传奇女子,但在王夫人这等世家夫人的眼里,白牡丹只是一位姨娘,她们的地位不对等,没有深谈的必要。
“那夫人请便。”白牡丹洒然抬了一下手。
即然是老夫人要见的客,她自然不好阻止,只是眯着眼看着三人由门房领着朝二门去,然后转身跳上棋台,背靠着棋杆,好戏开锣,各色人物纷纷登场。
一行人方进二院,一墙之隔的二院就传来阵阵人语声,少年人好奇心总是旺盛的,山德仔细倾听一会儿,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砸巴了一下嘴巴鬼头鬼脑的冲着老鬼问:“老鬼,你说桂嫂领王家人见老夫人做什么?”
老鬼迷蒙着眼,若有所思的望着天空,好一会儿才咋巴嘴道:“大小姐大了,该嫁人喽。”
“哦。”山德大悟,原来是谈亲事,大小姐同王家王少章的事情青苍城的人也传了很久了。
“只是王家人的心思啊,大小姐要想进王家门,只怕要付出代价的。”老鬼又似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王家什么心思?”山德好奇的问。
“傻小子咧,你问题太多了,勿听,勿看,勿言,劈柴,担水,走你的镖……”
老鬼再没回声,似乎这一会儿就睡沉了。
山德似有大悟又好似一头雾水的抓了抓脑袋,继续劈他的柴。
天色渐暗淡。镖局大门前的两盏大灯笼已经点亮。
邬桃花就是这时候走进镖局大门的,首先入耳的便是那带些杀伐之气的曲声。
曲是好曲,而记忆中琴更是好琴。
琴名万年,《古琴疏》中记载,神医张仲景进山采药,遇上能化人形的山中老猿,得到一根巨木,为万年之桐,张仲景用这巨木制了两把琴,一把名“古猿”,一把名“万年”。
前世这把“万年”琴就是白牡丹的珍藏。
绕过壁照,邬桃花就看到了白牡丹。
邬桃花眯了眯眼,记忆中初见这个女人时,这个女人风华绝代,如今见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了,常年走镖生活使她的脸上染上了风霜,但也因为执掌镖局,她身上也有一般妇人所没有的爽毅和果决,再加上天生自带三分风流,自有一股逼人的风华。邬氏镖局的白姨娘在青苍城也是一个传奇。
只是这个人,邬桃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
前世邬氏镖局接到桃花令,可仅仅两天桃花令就失踪了,而随着桃花令一起失踪的便是镖局的大镖手宋七,这一人一物就象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宋七是邬氏镖局的人,这件事便被江湖人定性为镖氏镖局监守自盗,一众江湖人便联合起来朝邬氏镖局发难,最后白牡丹当众斩断镖旗,并以死谢罪给江湖给白帝城一个交待。
如此,邬氏镖局树倒了,但最后也保得邬桃花全身而退嫁进青苍王家。
直到这个时候,邬桃花才静下心来,去体味父母当年恩爱之情,去体味白牡丹这个人。
君为磐石,妾为蒲草,君待妾以情,妾还君以命。这是母亲临终前留下的语句,是邬桃花在父母遗物中找到的,纵是当年,青苍谣言纷纷,母亲其实从未怀疑过父亲。
而至于白牡丹……
世事变幻,一年后,镖局的老鬼出现在白帝城,于白帝城郊七里亭挑战白帝城,最后身死七里亭,而来收尸的却是已故的白牡丹。
其时白牡丹已白发如霜,是夜,大雪,白牡丹于摘星楼内刺杀白帝城二号人物楼千椅,失败后自尽而亡。于此同时,有人在她身上发现了楼花令,又是一番纷争,然而最后却证明这桃花令是假的。
江湖再传言,真正的桃花令或许还在邬氏人的手里。
于是已嫁入王家的邬桃花被逐出王家,寄生尼庵也未能脱身于这场江湖风雨。
前世白牡丹为什么死而复生,那真的桃花令又在哪里?个中扑朔迷离。
邬桃花看到了白牡丹,白牡丹自然也看到了邬桃花,两人对视一眼,却又错开,仿若未见,两人的关系实在有些紧张,不说话不是对抗,反而是为了避免直接冲突,这是她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方式。
不过,这一回,邬桃花站定,却是远远的朝着白牡丹弯腰揖礼,不为别的,就为大雪夜,红衣白发刺杀楼千骑而死的那份壮烈。
琴音一顿,邬桃花的揖礼显然让白牡丹有些意外,只是再看过来,邬大小姐已经提着南山水和桂花糕慢步朝二门去。路过老鬼和山德身边时。
山德憨笑的点头,继续劈柴,老鬼还在梦中打着呼噜。
二门墙头槐树阴下,邬桃花看到墙头露出的一只鞋,鞋绑上绣着“春花”二字。如果她没料错的话,藏在这里的这位应该就是宋七,镖局的大镖手。
“唉……”
“唉……”
两声叹息,一声短叹出自邬桃花的嘴里,一声长叹出自白牡丹的喉底。
邬桃花叹气是因为前世,至于白牡丹为什么叹气邬桃花就不晓得了。
邬桃花跨进了镖局的大门,这一跨于她来说是前世今生的融合。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