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挽再次听到与澹台颉月有关的消息,是在次年正月初九。
那天族里一个采药摔断腿的老人家找她治病,穆挽看了一眼老人家身侧的青年问道,“听说您外出游历的儿子回来了,是他么?”
“是啊,昨日的事。”老人家说道,“回来也好,外头的世道不太平,兵荒马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丢了性命。”
穆挽犹豫问道,“外头,已经打战了?”
老人家的儿子回答,“是啊,都打了半年了。横尸遍野,可惨了,依我看,如今程国就算有那个北宁王坐镇函谷关,也未必能赢。”
穆挽只知道她离开澹台颉月时,正是两军对垒,还没有开战。但她没有想到,战争早已经开始,而且这一战还打了这么久。
穆挽继续说道,“我听说,北宁王足智多谋,多年前平定梁国之乱时还创造出了不可能的神话,这一战未必会输吧。”
那青年此时尴尬说道,“圣女,就算北宁王是神人,也不可能用三万兵力胜过十八万的铁骑啊。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再强的神话,总有落败的一天不是。”
穆挽手上的动作停滞了片刻,问道,“边役军情,你怎么知道?”
青年答到,“我回南疆时,遇上一桩大事。那时候我看到三个送信的军爷被追杀,死了两个,一个留了口气,我想救他的时候,他告诉我,北宁王的求援书被截了。我也是把消息传给衙门守卫,才赶回南疆的。”
穆挽焦急问道,“那守卫将此事上报了吗?”
“我哪儿能知道呢?他们说青天大老爷在休息不让我进衙门,只说会通报,就把我赶走了。”
穆挽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怕是吏治腐败,求援信没有送到朝廷。如果他们以为澹台颉月可以胜,那么,就不会有援兵。
函谷关若破,那梁军便可以长驱直入,拿下程国半壁江山,到时候必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战火之下,牺牲的只有百姓和走卒。
那,澹台颉月呢……
穆挽包扎好伤口,对老大爷说道,“伤口处理好了,回去注意伤处不要碰水,这几日尽量别走动了。”
“谢谢圣女。”两个人道谢后离开了。
穆挽连桌子上的东西都不及细细收拾,就出门去找聂臻了。出门前还被啊木朵拦下,说了两句饭快好了之类的话。听说聂臻去了多萝山,穆挽就匆匆往多萝山赶去。
穆挽是在多萝山脚碰上聂臻的。他一只手上拿着离殇剑,另一只手上拿着几株还带着根土的小苍兰,缓步朝她走来。
“来找我?”聂臻问道。
穆挽盯着聂臻手上的小苍兰欲言又止,他的手背上有两道伤口,也许是寻小苍兰的时候留下的。聂臻道,“我想,如果把小苍兰移种到山下,你以后养金蝶就能容易许多。”
穆挽说,“可是金蝶已经结茧了,你不必这么费心的。”
“若是你以后还想养呢?”聂臻说,“还不止这些。”
他说着领穆挽往一处密集的丛林走去,穿过小片树林,再拨开半人高的野草,显露在穆挽面前的是一块平整的土地。土地上成活的,是上百株的小苍兰。
一株株,一朵朵,鹅黄的颜色娇滴滴的在风里摇曳着。
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花了。
“我试了许多地,从南疆最南到至北,只有这一块地里的小苍兰活了下来。你说它们娇不娇气?”聂臻说。
“我今日听说……程梁开战了。”
穆挽轻柔的声音传进聂臻耳里,聂臻听闻后闷不做声,只是拿起一边的土铲掘地,刨出一个坑,将小苍兰种了下去,再将土掩实。
做完这些,聂臻才开口问道。“所以呢,你要去找他吗?”聂臻的反应里没有半点惊讶。
穆挽问道,“你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会离开了?”聂臻说,“我知道你喜欢小苍兰,所以我用了两个月时间去寻找种小苍兰的办法,只想让你笑一笑。可是两个月的用心,似乎比不过你对他两年的痴情。”
聂臻说,“这是第一百九十七株小苍兰,我本想在种满两百株的时候带你来这里,那样你就能得到大于年岁十倍的幸福。”
聂臻说,“已经半年有余了,你还是会不时惦念他、想起他吗?”
穆挽说,“我没有。”
聂臻又问,“那么程梁开战与否,与你有什么干系呢?这些与南疆圣女,并没有半点关系。”
穆挽,“我只是……”
聂臻打断她,“不要和我说什么生灵涂炭,你不会关心这些,你若是真的关心,也只是因为那涂炭的生灵里,有那么一个是你真正想救的。那么让我猜猜,那个人,复姓澹台,是吗?”
穆挽,“你……”
“你想去救他吗?凭什么?你一个女子,能抵挡那数十万的大军吗?你去了,不过枉送性命而已。”聂臻说。他的语气里带着些愠怒,隐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穆挽等他说完,心态稍稍平静一些以后,才继续刚刚没说完的话。
“我只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木朵说晚饭快做好了。今晚吃米饭和拍黄瓜,还有一碗红烧肉。你别激动……”
聂臻站起来,这才平静了许多。他尴尬的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说,“咳,我这是提出合理的假设与猜想。”
穆挽绕到他身后,推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好了好了,快回去吃饭吧,不然啊木朵又该说你耽误饭点了。”
回到家里,啊木朵正叉着腰守在门口,“祭司大人,你怎么一到饭点就不见?每每让我好等。”
聂臻和穆挽对视一眼,走到饭桌边坐下。
穆挽绕到屋里,搬出一坛子酒。
啊木朵疑惑到,“这是哪里来的酒啊?”
穆挽说,“几个月前拿山上摘的果子酿的果酒,酒性不烈,是甜的。”她打开酒封,一股香甜的酒味就散发了出来。
“好香啊。”啊木朵说道,“那今日为什么要喝酒啊?”
穆挽沉默了一会儿,说,“今日……是我生辰啊。”
她不想要一个人过生辰。
聂臻说,“怎么不早点说。”
他说着站起来往厨房走去,留下穆挽和啊木朵面面相觑。
不多久,聂臻就从厨房里端过一碗面。面里加了一个鸡蛋,还有两根绿油油的青菜。
聂臻说,“吃吧。生辰怎么能不吃面。”
穆挽和何昭一样,都是会被很小的温暖触动的人。她看到聂臻另一只手上多了一块红红的烫伤。
“你原来还下得厨房呢?”穆挽问道。
聂臻说,“比起下得厨房,我或许更上得厅堂。”
穆挽拿起筷子往嘴里夹面,面里腾腾的热气往上飘,熏得穆挽的眼泪往下掉。
聂臻见状突然着急起来,“你怎么了?”
穆挽说,“面,太难吃了。”
聂臻转而对啊木朵说道,“啊木朵,咱们喝酒吧……”
入夜天气寒凉。穆挽给醉倒在桌上的聂臻和啊木朵分别盖上一床被子,掩上了房门。她将手上用金蝶粉绘了图案的的玉骨红扇和白玉笛一并放进袖中。她戴上黑色的斗篷,消失在夜色里。
她的姿态,一如澹台颉月初次寄给她的问诊帖上的那朵紫荆花。那是不畏夜色的倔强生灵。
对不起啊,聂臻。
这果酒甘甜,你和啊木朵好好的睡一觉,等你醒了,我应该就不在南疆境内了。
从和你来南疆的第一天,我就没有想过要待在这里。
我知道你很好,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对我那般好而不求任何回报的人,你对我的好,我看得真切。那些可爱的小苍兰,我很喜欢。可感情里不论是谁,只要晚了一步,两颗心的距离就是千里之遥。
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也只是很好的朋友,就像我守护你栽种的兰花,却告诉你“我不会跳舞”一样。我没有骗你,我不是有时惦记和想起澹台颉月,而是时时刻刻都想着他。
我一直都想问你,如果澹台颉月真的将我当做谋夺天下必不可少的棋子,怎么可能给你那么好的机会带走我。又怎么可能,让你我那么容易听见他与柳戚云的对话。我想柳戚云还活着,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澹台颉月的真心,一次都没有。
我相信他有他的不得已,也知道他想送我走,也大概能猜到他送我走的理由。而那时帮不上他的我能做的,只有顺从他的意愿。
我想,如果我的陪伴会带给他羁绊,我会很干脆的离开他。只要他过得好。只因姜梁举兵函谷,我是他计划里唯一的不可控。
我很感谢,你愿意带我来南疆过这样与世无争的日子。可我来南疆,只是为了学得驭蛊之术。如果我不会驭蛊,那么凤凰蛊于我而言无异于明珠弹雀。
今日离开并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两天前我已经阅尽南疆驭蛊典籍,那时候我就准备好了离开。只不过外面的战况,容不得我延迟离开而已。
在南疆的这些日子,我很感谢你的陪伴。
可我,终究不属于这里。
南疆从来没有圣女,只有慕容挽芙。而穆挽挽芙,是澹台颉月的妻子。生死与共的妻子。
再见啊,聂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