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殷仕俊便抱着放白静的水壶,匆忙跟父母告别。
站在殷府大门前,殷仕俊回身望了望,这个生养他的家亦是他一心想逃离的牢笼,到今日终是离开了。
白静变得小小的,在水壶里探出脑袋:“我被人捕来,没看到路,你怎么送我回去?”
“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住下,何必要执着你当时的来处。万一回去又被人捕到呢。”
“有道理。”白静扒住壶口,“昨晚没给我吃鱼。”
早市行人颇多,虽有小吃摊贩,殷仕俊也不敢公然投喂白静:“郊外河里,你自己捕些新鲜鱼虾,好过府内烹制重油重味之物。”
“好。”白静又沉回水里,能够离开池塘,暂时委屈在水壶里她也是开心的。
正是人间四月天,莺飞草长,河水微凉还暖,白静往岸上扔了一堆鱼:“给你吃。”
殷仕俊笑着把尚有气息的鱼扔回河里:“我吃不了这么多。”
“我比你能吃。”白静接住殷仕俊扔出的鱼,“我们就留在鱼多的地方。”
“这里不行,离城镇太近,我们还得往远的地方走。”殷仕俊打开水壶唤白静。
骤得自由身,殷仕俊雀跃之情不少于白静,只是平日在人前少言,与白静又难讲,他便沿着河流慢慢走,走到哪便在哪歇下,想到往后都可这般闲闲度日,他忽而有些可惜未带些书出来。但转而又被白静扑腾在水中的动静吸引走注意力,他再欢愉比不过白静的欢腾,含着笑仰卧在青草鲜花间,日头晒得暖洋洋,将多年来沉浸在骨子里的阴郁都蒸腾了出来。
“我好担心啊。”白静的脸挡住阳光,出现在殷仕俊上头,“我帮你吓家里人,会不会永远甩不掉尾巴。”
“怎么会,你有尾巴是修行不够,你若真有报应,当然是始作俑者我来承担。”
白静听得放下心一个纵身跳回水里,哼着路上听来的小调,音调忽高忽低,很是难听,她却开心的不得了。
他们最后停在一泓深潭旁,白静喜欢,殷仕俊便也不走了,近处还有猎户荒废的小屋,足够殷仕俊居住。天气好时他下山到村子里帮人写家书,村人絮絮叨叨理不清条理,他一一的理顺写明再念给人听,以此换些食物上山。村里人敬重他学问,想留他在村里做个先生,被他婉拒。他更喜无忧虑的白静,跟她在一块儿,心就清澄澄一片,人世烦恼与他断了关联。他偶尔也会想,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白静褪去鱼尾长出人腿,要是他早早的死了,往后谁来照管白静。忽而又念,白静被捕前,独自修行,有他没他全然无碍,便又心宽宽的看春花秋月,四时缓替。
殷仕俊长得一表人才,又有世族子弟做派,在村夫中格外显眼,村里大小姑娘多有频送秋波之人,他心无此念全做无物,被问及有否婚配,他道已婚,因娘子病重需到山间静养,两人便隐居至此。
一席谎话,殷仕俊又得了好名声,他却是心有戚然,提着一块肉回山上,一路走来身后总仿佛有脚步声。他走有声,他停便无声,山间多飞禽走兽,他只道是小动物怕人。回到屋里放下肉去看白静,却发现她不见了。
深潭极大,却是一眼能看完,其下则深不见底,殷仕俊潜下水面寻找,深处阴寒刺骨,他游着游着气短胸闷竟失了知觉。
唇间温热气流入体,身子翩轻又一下加重,殷仕俊朦胧间看到白静未分明又昏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漫天星月,他躺在岸边,白静浮在水上。
“你去哪儿了?”殷仕俊问出口才察觉自己是傻的,白静没有腿,能去哪儿。
哪知道白静一脸欢喜的告诉他:“跟你下山啊。你下山不久,我的尾巴变成了腿,想早点让你知道就下山去找你。走到半路,看到你回来,可我走的太慢跟不上,走着走着,又变成尾巴。我从山路上甩尾巴跳回来,好容易跳进水里,见你沉在里面。”
“现在呢?”
白静身子沉下去一半:“变不出来。”
“没关系,有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殷仕俊看白静身上脸上全是磕破的伤,“明天下山给你找些伤药回来。”
“妖怪不用敷药。”
殷仕俊眼神暗了暗,他一直没把白静当做异类,总是他自身需要什么以为白静也需要。
“我很担心。”
“又在担心什么?”殷仕俊挤出些微笑意,白静似乎跟着他之后平白多了许多莫名的担心。
“以前的山涧里有只龟爷爷,他说妖精修行要渡劫,大多是成仙时要经雷劈,可是有的会在成人形时就被劈。好多小妖怪因为修为不够,被打回原形不说,直接就死了。”
夜枭“咕咕”轻叫,同个树桩子一样蹲在枝头俯视下面一人一妖沉默对视,许久后殷仕俊摸摸白静的头:“别担心,书上有法子能解。”
两个月后的一天,山上风雨大作,山下村子里却艳阳高照,村民纷纷出门看此奇观,正在写信的殷仕俊扔下纸笔朝山上跑去。
白静的劫还是来了,渡劫要么有修为极高之人帮忙应劫,要么靠渡劫之人自己硬扛,白静两个条件都没有,注定是个死劫。殷仕俊知道,白静自己也知道,她虽心性单纯,但作为妖对危险和死亡有天然的预感。
风雨起的那刻,她便用所有妖力幻化出两条腿。幻化的腿不能走路,她站在深潭边等殷仕俊,他一直想看看她长出双腿的样子。
远处的云涌动而来,乌云里闪过条条电色,越聚越密集,下一个雷将会在她头顶炸开直击天灵。视线里满身泥泞的殷仕俊正在跑近,白静忽然通了人性,满怀感念却无话可说。
闪电划破层层乌云,直向白静。
白静无邪的笑着,给殷仕俊看她的双腿。
殷仕俊飞扑跃在半空。
千年无波的深潭,被在水里蔓延成无数小光痕的闪电照彻,下一刻鲜红的血水炸开在白静和殷仕俊之间。
“别死。”白静在心里呼喊,贴近殷仕俊渡气,只有温热的血腥气。
“我看到你变成人了。”殷仕俊被她抱在怀里漂浮在水面,头枕在她肩头,“我说如果有报应我替你受,你的劫我给你应。”
白静成人的当天即刻就要面对死亡和别离,这是一份厚重到无法承受的成人礼。
“我不想做人,我想做妖精。”眼里有滚烫的液体流下来,滑过脸颊掉进水里,冰凉一体。
殷仕俊身子渐渐沉重:“人很快能够转世,你等我回来……”
天亮时,白静依旧抱着殷仕俊漂着。
她是一条鱼,血是冷的,溪水也好河水也好,都是冷的,她曾经认识的鱼朋虾友也是冷的,只有殷仕俊是热的,可他现在比她还要冷。
修行为了什么?
她没想过,有天赋有机缘,糊里糊涂的开始修行。
可她现在知道了,修行便成人,有了体温,有了热血就会有感情。
感情会让她快乐,会让她难过,也让她懂得人明明活的短暂却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
“我等你回来。”她在心里说,放开手,让殷仕俊沉入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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