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莫里亚蒂一定不知道,他等待他们的见面等了多久。三年以来,每日每夜,就如同在现实世界中失去他的那段时间,太阳的升起和落下变成了日历表上索然无味的叠加数字,演绎法再次变成了冷冰冰的工具……他说服自己继续侦探游戏,像在莫里亚蒂未曾出现过的那些年里曾经做过的那样,像个正常的“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为蠢人皱眉、为友情干杯、为犯罪兴奋,侦破一个个疑案,解析一个个谜团……看起来摆脱了笼罩天空的这丛阴影,他变得更锐不可当了,然而莫里亚蒂的那一枪似乎早已打断了他的灵魂,一半的夏洛克操纵肉体,机械地跃下天台;另一半则永远地留在了天台上,冷眼旁观着实体的自己,像一面总能照出虚妄的镜子,一点点击碎所谓“正常”的表象。
从咨询侦探的角度来看,自从吉姆·莫里亚蒂死后,世界就变成了一座乏味可厌的空城。
最令夏洛克发狂的还是他无处寻找莫里亚蒂的踪迹。以前他还能够借助毒品,可现在他本身就已处在了梦境之中,深入到无可深入,竟然只能够等待命运的安排。等待的时间每多一分,灵魂的混沌似乎也会撕裂一分。莫里亚蒂不会知道,在他走进法王的宫廷,看到王位上高踞的那个人影时,一瞬间心头燃烧的不是喜悦和渴慕,而是千百个黑暗的念头。他想杀掉莫里亚蒂,吃掉他的皮肤、筋-肉和骨骼,吃掉他的指甲和头发、脑浆和喉舌,让他永永远远地只属于自己,永远不再离开。
能够抑制住这种冲动,连夏洛克自己也觉得诧异。他似乎一面正疯狂得可怕,一面却又冷静得可怕。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抛弃后,他没有选择去追问莫里亚蒂原因,而是决定回国。相隔几百公里,不见得就会比相隔一米更加地痛苦,同样都是给陌生人的距离,他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莫里亚蒂不会无缘无故地转变-态度,与其说他是想软禁夏洛克,不如说他是在通知夏洛克自己的愤怒……既然这样,线索一定就在夏洛克触手可及的地方。
抱着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气息的枕头,夏洛克进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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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亚蒂此时已经到达了巴黎,安顿了下来。年方三岁的小公主安娜还是头一次进行这样快速的旅行,即使有刚出生的妹妹分散注意,她还是感到十分的不适和不安,闹着要找母亲。侍女们和奶妈不知该如何告诉她王后被留在了昂布瓦兹堡的事情,又止不住公主的哭闹,只好去禀告了莫里亚蒂。
莫里亚蒂对长女还是很宠爱的,因为安娜不但长得漂亮,还很聪明,如果稍加培养,未必不会成为某个领域的天才。只是稍稍思考了一下,他就命人把两位公主的房间搬到了自己卧室旁边,看过了熟睡的让娜,洗过了热水澡的安娜就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抱着枕头跑了进来。
看着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莫里亚蒂摊了摊手,坐在了床边。安娜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把枕头放在床-上,拍了拍床单的褶皱,抓着莫里亚蒂的裤子,慢吞吞地爬上了比她还高的四柱床。
好不容易在床-上坐好,安娜正襟危坐,看也不看莫里亚蒂,气鼓鼓地道:“你!天命君主,法国的国王路易!为何要将你的爱妻独留在冰冷的城堡,却带着孩子到了繁华之地巴黎?”
莫里亚蒂逗她:“当然是因为昂布瓦兹堡根本不冰冷,你不是常常嫌那里的夏天太热吗?”
“路易王,我在郑重地诘问你,请不要偷换概念。”安娜板着小-脸,“我可不是那种还在穿尿布的孩子,很容易就能被你欺骗过去。”
“嗯,你已经一年又八个月没有再穿尿布啦。”
“而你平均一个月要骗我二十次!”安娜举起了萝卜似的胖手指,控诉地道,“我数不清那是什么数目,总之,你一定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父亲了!”
莫里亚蒂瞄了瞄那个粉红色的小枕头:“那么勇敢的公主安娜为何又要和她恐怖的父亲一起睡呢?”
“哼,我可不傻!”安娜得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们都叫你‘蜘蛛国王’,说你比魔鬼还要恐怖,那么我只要睡在你的身边,魔鬼当然就不敢来找我了!”
莫里亚蒂恍然大悟:“原来安娜公主并不勇敢?”
安娜呲牙咧嘴地做着鬼脸:“才不是!我是最最勇敢的安娜公主,只是我现在还很弱小,打不过魔鬼,当然要被保护啦!”
莫里亚蒂揉了揉她的头,笑眯眯地道:“那么勇敢的安娜公主现在就安心地在她世界第一恐怖的父亲身边睡着吧。”
安娜乖乖地爬进了被子,闭上了眼睛。过了几分钟,她忽然又睁开眼睛,生气地瞪着莫里亚蒂:“你又在偷换概念!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妈妈留在昂布瓦兹堡?别告诉我说,‘你还小,安娜’,你自己说这是大人准备敷衍孩子时常用的句子。我不要你敷衍我,爸爸,所以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准备和妈妈离婚吗?”
莫里亚蒂颇感意外地扬了扬眉:“为什么会这么问?”
“奶妈说的,我都听到了。”安娜坐了起来,盯着莫里亚蒂,“她们以为我听不懂这个,就在我洗澡的时候开始聊天。我听她们说,是因为妹妹长得不太好看,又是个女孩,你对妈妈生气了,你想要个男孩,所以要另外娶一位年轻貌美的淑女。”
“在你眼里,路易王就是个会因为这种原因而和妻子离婚的人?”
“是的。”安娜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莫里亚蒂轻柔地道:“安娜,我不觉得女人有哪里会比男人差,在社会分工上,两者的确各有一些优势和劣势,可是就领导才能而言,男人能做好的,女人也一样能做好。圣女贞德曾经为你祖父领兵打仗,我们的邻国之中也曾经出过女王,不一定非得要男孩才能继承法国的王位,你会比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更聪明和更富政治智慧……”
“但是,爸爸,你的确并不轻视女人,因为你轻视的是所有人。”安娜仰着小-脸,认真地道,“如果我有用,我就能够成为女王;如果生一个男孩更有用,你就会为了一个男孩和妈妈离婚……你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你只在乎你自己。”
莫里亚蒂看着她。孩子努力保持着严肃,可她脸上却流露出了几分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恐惧。安娜害怕他……他以为自己扮演一个慈父足够成功,他甚至不止一次扮演过父亲的角色……也许是因为这一次,他不但是个父亲,还是个国王。站在国王的位置上,他太过得心应手,无所顾忌地向世界展露自己的本质,安娜看到的是一个虚假的父亲,却是一个真实的王者。
“人的本能就是自利。”莫里亚蒂轻声道,“而我比之常人还欠缺了更多东西……我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不懂得如何接近那个人,不懂得如何讨得爱人的欢心,不懂得怎么去处理爱情中产生的危机……”
安娜懵懂地看着他,他低头看着无名指上闪耀蓝光的戒指,唇边忽然间流露出一丝暖意的微笑:
“……夏洛克也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