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立在威远镖局的前的除了那两头一丈高的石狮子,还有庄严挺直的门卫。
看似严森的门庭内却另有一番江南园林,岸柳在深春后滋长出茂盛的枝叶,参差在鹅卵石路上。可没了雨萱在,丫鬟们玩趣也意兴阑珊。
“大小姐要临盆了,盟主赶紧准备一下。”雨承一到威远镖局,便得到了云曦使者的传报。失落的情绪被一扫而空。
这个老男孩双手按拽着庄雄平的双肩,欢呼道,“雄平,我就要当爷爷了,我要当爷爷了。不行,我得准备一点礼物……”
“盟主,可是您一个人去留客山庄,为难太过于危险了。”庄雄平担心出什么差池,“就让贺文贺武兄弟陪你一道去吧。”
“不行,人多手杂。此行,我就带着子扶去便好,认识他的人不多。北武盟的事务,就交给你和雁城了。”雨承难抑惊喜,而门口刚进来的贺家兄弟却一脸严肃。
贺文道,“盟主此行,定要将小孙带回来。莫要让小孙久留留客山庄啊。”
贺武接话道,“盟主,贺武是个粗人,但这个香火传续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探望大小姐固然重要,可却别忘了将小孙带回来。”
“这事,我会尽力的。”这些日子,庄雄平的催促他已经听烦了,没想到又来了两名说客。他显得有点疲倦,寻了个借口先走开去,“我明日便要启程,先去看一下有没有要准备的东西。”
待到雨承走远,庄雄平嘱咐贺家兄弟道,“此行吉凶难卜,还请麻烦两位兄弟带些人去无名山下接应盟主。若是出了状况要赶紧过来通知我。”
“全听哥哥差遣。”
庭院里的石桌有丝丝柳荫,每到夏天,雨萱便喜欢呆在这乘凉。
已经初夏了,雨承独坐冰凉的石椅上,显得有些苍老。他抬起长满老茧的手去轻抚着石桌边沿凹凸不平的疙瘩,不觉眼睛有点儿湿润了,叹息道,“呵呵,孩子长大了,也要当人家的爹娘了。”
“师傅,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啊。”吴子扶突然到来,雨承急忙转过身去擦掉眼角的泪迹,“师傅老了,这没一个孩子陪伴,心里寂寞啊。”
“怎么,赵师兄不在吗?”吴子扶边说边唤侍女送些凉茶来。
雨承大口饮了一杯,笑道,“雁城这孩子重于事业,过于务实,哪有时间陪我这老头子啊。哎,离儿和萱儿不在,水灵又回峨眉去了。”
“师傅,这不是还有子扶在吗。这京城可比我们那衡山好玩多了。”吴子扶又为雨承斟满了一杯茶,“以后师傅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子扶说一下啊。”
雨承笑一笑,说道,“好啊。”
可这句“好啊”中,却满是敷衍。雨承的心中愁苦是“为什么你不是离儿呢?”
吴子扶将一切收尽眼底,心中忿恨难抑。
夜深时刻,诸人早就休息了。就连换班巡逻的护卫都打着哈欠,无意与同事攀话。
居楼旁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下,吴子扶好不容易等来了接头的细作,低声道,“我要你将盟主易容进入留客山庄的事告知庄主风无心
。”
衡山弟子楞了一下,咽了口水接过纸条,吞吐道,“可是少爷,我听说风无心和雨盟主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样的话……”
“废话那么多,叫你做你就做。”吴子扶愤怒地沉声道,“北武盟傲立武林久已。只要雨承和风无心两败俱伤,那么我们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候威远镖局内这些没脑子的杂碎我自然能收拾,你赶紧去。”
“可是,这件事老夫子知道吗?”衡山弟子持着密信的手一直在颤抖。
吴子扶提高了语声,厉声道,“你别忘了,我是衡山吴家唯一的传人!”
“是是是!”衡山弟子连忙俯首作揖,“小的这就去办。可是……留客山庄高手云集,就小的这点本事?”
吴子扶邪笑道,“放心,我已经准备一份厚礼,你只需以衡山派的使者去拜庄便是了。然后寻个机会靠近风无心便好。千万记住,如果你被发现了,该怎么办!”吴子扶的严厉的目光逼近他。
衡山弟子咽了咽口水,“小的,小的一定会吃掉纸条,不会暴露出少爷的……”
“这还不够!”吴子扶看着他,从怀中拿出一瓶毒药,“我要你饮鸠自尽,放心,你的家人我会帮你照顾好的。”
衡山弟子楞了好一会,坚定道,“受恩于门主,报于少爷!好,小的一定按少爷说的办!”说罢,他便背过身去隐入夜色中。
吴子扶心里七上八下,怕被巡夜的弟子发现端倪,便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间去。
关外的烟尘蔓延不到繁华的京畿,万物滋长的春深,开封两侧的新槐亦枝叶招展。
微凉的清晨,阳光祥和地照应在懒洋洋的驾马上,轻轻长吁一声,以示漫长旅途的开始。没有踏雪乌骓和银雪洗雨枪的雨承就同寻常的男子没有多大的区别。
思念就犹如着左摇右晃的车马,雨承开始屈指细数还要几日才能见到心爱的女儿和“儿子”。
要是常日,只要雨承的车马在路上,两侧将拥满刻意或不刻意地比划招式的武林侠客。而今日,却只有那么生活艰难,早起讨口饭吃的商贩一直向他招呼。
雨承轻轻拨起垂帘,皆是奔波于生活的往来人群,他们流着汗水吆喝或是卖弄手艺,“平常百姓家的生活,有时还真令人羡慕。”他总是会这么说这么想,可终究放不下拥有的一切。
可能是前几日的暴雨使得开封的护龙河浑黄翻滚。隆隆的水流声盖过了城门勘察的喧嚣。门卫在看过威远镖局的字令时,便恭敬地放行了。
一路向北,春深夏未来,看遍花开,就如同这名老男孩心花一般怒放。
经由河东,天难成人之美,突然起了雷阵雨。在雨承地强烈要求下,马夫继续催马前行。因为这份心意和思念,风雨无阻。
然而,今日辰时,衡山的弟子已经踏进了留客山庄的山门了。
问剑大殿上,衡山弟子向端坐在庄主大位的云曦深鞠一躬,“小人是衡山派的吴三。”吴三眼神四顾,却不见风无心的身影,“老夫子得知留客山庄要兴办剑会,故托小的送来一些薄礼以示祝贺
。”
一旁的萧将离心中疑虑,“这衡山派不是北武盟的吗?吴老夫子与师傅厚交,他不可能来攀附留客山庄啊。”
云曦并不多疑,想是衡山派想与留客山庄交好罢了,回话相谢,便吩咐弟子带着衡山使者们下去休息。
回到客房的吴三左右迟疑,心如急火,“这风无心到底去哪儿了?”
他寻了一名练剑的弟子问到,才知晓风紫霜大婚之日降临,风无心便将是去有间客栈寻来飞雪夫妇与诸多亲友。
“庄主昨日才启程,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月。”这名弟子说得倒是轻松,吴三则急得团团转。他打量着雨承到来的时间,“如果他全心赶路,那么今日亥时前便会打到剑气峰了。”
他的计算是没有错的,夜里时,他便听到山庄的弟子说道,“师兄,这次上山的仆人和丫鬟倒是不少啊。”
吴三的右手紧捏着密信在左手的袖子里,都闷出汗来了。
是夜,当云曦将易容伪装后的雨承接到摘星阁时,雨萱顶着大肚子抱住了雨承,哭着连说了几声“爹爹”。
“大夫说了,应该是这些日子。”云曦从不正眼看雨承,“虽说无心哥哥不在,你还是少露面为好,若是暴露了,那么曦儿很难向无心哥哥交代的。”
雨承失落地说一句“谢谢”。
“大哥。”不知何时,风渊来到了摘星阁。雨承不想回避,看着略有苍老却容光焕发的风渊,“四弟。对不起我……”
“不用再说了。二弟的死我不会完全怪罪于你的。只是无心这孩子……你不要放在心上。”风渊的微笑依旧是那么祥和。
“听说紫霜要嫁人了……我……”
“是的。二弟泉下有知,会很高兴的。”风渊话到此,两人便开始一阵沉默。
雨承一直都知道,三弟和四弟一直都是最为稳重,且不争名利的。特别是风渊,年纪轻轻就开始承担家业中兴之大任,想那时他,雷龙和云影也没少帮他。
只是当他夺得本属于雷家,或是风家的武林盟主后,一切都变了。后果本来可以挽救他们却没有及时去……
想太多很累,木已成舟。
“一路舟车劳顿,你好好休息吧。”风渊看着曾经于落魄中扶持他,直到折剑山庄壮大的大哥,此时却无话可说,只有一句客套的关心。
“好。”
可能是这里离天上的宫阙近一些,月亮显得又圆又大。
萧将离与雨承在楼顶小酌,雨萱则带笑在一旁帮忙斟酒。雨承已经小饮了三杯,偶尔抬头,问道,“离儿,是这里的月亮美,还是开封的月亮美啊。”
“月亮美不美离儿不关心。重要的是有师傅和萱儿在。”看着轻飘飘的细嫩春雪,萧将离总是怕雨萱着凉,为她加了两件衣裳了。
“辽王身体……如何了?”纵然是一错再错,雨承也想把曾经那些肮脏的行径永远埋藏
。
“自从初春的那场大病,他就没办法独自出行了,只能呼着仆从或丫鬟给他喂食。”萧将离不太想提起他,口语有点哽咽。
……
酒过三巡,春雪愈大,每次斟满一杯,盛月的酒水面上便会有零星一两点冰花。醉醺醺的雨承可能意犹未尽,饮进了酒坛底的最后一滴。
“离儿,萱儿!”雨承头也晕,眼也花,吐字不清了,“爹爹最欠你们的……就是一场盛大的婚宴。你们等着,等着……爹爹这一回去就立马为你们准备。”
这话听得雨萱暗自啜泣。
“知道了师傅。”萧将离扑哧一笑,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对父女,一手扶雨承,一手牵雨萱,“走啦,回家休息啦。”
烟笼寒水月笼沙。
吴三深知着留客山庄内高手如云,故不敢擅自行动,只是作不经意状围着摘星阁转了一圈,便发信给山下负责与雨承接头的吴子扶,得令几字“隐忍待时。”
春深纷飞的雨花在未落进阴浓的黄沙葬已然化作无形。
风无心想起飞烟的长叹,“飞儿和紫霜都是苦孩子啊。”犹是利刀刻在他的心间,他杀了唐飞的亲生父亲,然而他也没有因为一剑雪仇而感到快乐——更多的像未沾血的龙渊利剑一般,无形的尴尬。
“难道,小妹是在为我罪行而付出吗?”
抬头看看枯黄的天色,一片猩红的雾霾自黄沙葬深处透析而出。风无心无心相顾,昨日他在有间客栈收到了南宫映雪的第二封信:
庭院春深,奈何空谷飞鸟独自啼;紫陌红尘,可怜一寸思量一片心。
风无心无法欺骗自己,与云曦的夜夜笙歌让他差点忘记那袭溢满清香的白雪。然而思念若被挖掘,便会像这一寸寸流沙,令人举步维艰,令人不能自拔。
回头望,那一缕灯火在黄风中摇摆,是令往来客商最安详的有间客栈,而自己的家,却囿于一峰一屋之间——那是禁锢,而不是他向往的自由。
“你得到了太多,他们会影响你剑的速度。”风无心想要如同蓝玄云一般的无情地洒脱,可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然拥有了太多,也无法舍弃这让他漂浮在云端,高高在上的尊严。
风吹剑颤,云动花开。
一声清吟,暗黑的利刃破开那呼啸而嘹亮的风沙声。黄沙高高筑起的鬼墙在这一剑之间几近破散。仅剩一点黄风虚张声势。
“不自量力!”风无心轻叹一声,举起轻盈的脚步往朝着南方而去——没有任何的有形之物可以阻挡他的剑。有的,只是那看不见的世情悲念。
龙渊的剑吟横透数里,冲云寨的顶处被筑起一座高炉。风焚月摩挲着手上那两颗五彩琉璃石,将失去光泽的一刀一剑丢入滚滚铁水的火炉中。
“你听,这声剑鸣。若是龙渊全力一击,我都没法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司寒锦失了宝刀,背后空荡荡的刀鞘让他略是尴尬。
风焚月再次拆开黑布,摩挲着铁胚,嘴角微翘,“相信吧,这把刀将胜过龙渊,成为天下第一奇兵
。”说罢,他斜眼冷看,“到时候,怕是你这身份配不上她。”
“哼,没有我驾驭不了的刀。”司锦寒怒地一脚将脚下一颗带血的头颅踢入火炉中,而高台下,全是搬石垒木的颤抖的奴隶,他们不知道自己何时将会和台上这锅血水里的人一样,成为一把刀的祭品——但献祭的过程,他们是轻松的,风焚月答应过他们,会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京城的天,京城的月,并没有世人所描述的那般遥不可及和美轮美奂。
天章阁的木窗犹如监狱里的铁栅栏,遮掩着雷少云往外眺的目光。桌案前数不清的白纸黑字让他已经几夜无眠。
新政的事务不繁重,却是繁琐的。
单是举贤事宜,就让他绞尽脑汁,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他已经连续上举了几名雷家人,虽都是才德兼备之辈,可难免遭人口舌。而己身修养与身世,让雷少云在官场上无一仇怨。更多的,是嫉妒他的。
然而更出乎雷少云意料的是,这诰命夫人的诏书已经送往太尉府了。
加封之时,慕无双因身孕而免于跪礼。这些日子来,皇宫中一直送来鸡鸭鱼肉和各种补品,慕无双还以为是皇帝勤勉雷少云所为。
不明真相的雷少云晓得皇帝重视,恩加于妻,做事愈加勤奋。唯有老太尉一人心若明镜,暗自叫苦。
春未去,年过六旬的老太尉犯了十余次病——有的时候是真犯病,有的时候是为了推却来访的客人。
朝中人对于太尉的身体更是各种大胆假设,这可是吓坏了那些被革职的学生们,如今雷府外不是各地名医,就是天下奇药。
一缕月光透进栅栏窗,映在雷少云急动的笔尖上,笔尖也没了墨汁。恰好一名学士送来另一堆政文。
雷少云暗自苦笑一声,本以为执笔从政,是一番指点江山的热血肝肠,如今却成了笼中之鸟,羡煞夜市中时有时无的烟火。
夜愈深,月愈明。往北望,他仿似能看到一寸雪峰,上有一尊玲珑如玉的人儿,一颦一笑皆倾倒人城,雪袖长衫,白云晨曦……
雷少云的梦中是他们三兄弟和云曦一起逃亡的日子里,那段有惊无险的生活此时回味,却是如此甘甜。
若是泪水能磨成墨汁,那么此刻梦中,他已然写下一段绝唱的诗赋。
再醒来,雷少云唯有擦尽阑干的泪痕,执笔再书。
天外有明媚之光,可新政至此已有几个月数了,效果甚微,希望之光渺茫。一些元老大臣以“朋党”之言相逼,使得皇帝改革之心几欲动摇。
雷少云已疲于应付人事,甘于批阅这些堆积如山的政文。
桌案旁的香炉升起一缕缕青烟,香味使得人慵懒。
“是不是人生,没得一次狂欢,或是没得最爱人的青睐,便要如此终老?”笔墨干了,倦意再起,他懒得再蘸,怒得一腕扫掉所有的卷张,倒头趴在桌案上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