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很奇怪。”我从他怀里脱出身来背对他,“不是人很奇怪,是你很奇怪。”“是。”他点头同意,“我是很奇怪。”
我和他已经到了年纪,再像小时候一样肩靠肩坐着都会很奇怪。
他不再是个孩子,我也不是。
然而一时间两个人脱离了现在的身份,又仿佛异常的亲近起来。
他仿佛有很多话想和我说,最后却只化作了一句,“青璃,你会好起来。”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我不会好起来。
两个人中间有一种难言的沉默。
他不知道说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
又过了一会,他突然和我说,“青璃,其实我也很害怕下雨天。”
他说得很轻,很淡,我像是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见。
于是这句话的存在变成了一个疑问,连他都不大确定自己是否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随后为了打破这一奇妙的安静,他又坐起身来,问我,“你饿不饿?他们说你早上起来只略微梳洗了一下,什么也没有用。”
我依然什么也不想吃,但又怕他担心,还懒得多说话,便只说想喝些糖水。
他听我这样说,笑,“他们方才和我说待君山上的枇杷很好,自己人没事就采些枇杷回来熬糖浆,说是止咳很有用。你喝吗?”
我胡乱点了头,但是听到枇杷和糖浆几字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和他说,“你把陈先生叫过来。”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笑道,“你还肿着眼睛呢。”
“难道我会把自己肿起来的丑样子给别人看么?这张脸虽然不是很好看,但好歹还是要用一辈子的。”我说着,一面推着他下去,一面放下了床前的帘子。
他到底还是去了。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推了他一把的双手,忍不住互相搓了搓。
少年人坚实的肌肉和隔着外衫都能感觉到的正常人的体温是那般的真实。
等陈飞扬带着一碗水和一小瓶药并着勺子来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心情好多了。
他在外面先敲了敲门,自报了身份,待得到了许可后才推门进来,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问我,“你现在就喝么?”
“你别掀开帘子,”我说着,自己伸手向他要了托盘,“我现在眼睛肿的很厉害,丑死了。虽然不指望这个样子还有人喜欢,但是多少还是不愿意给别人看的。”
他忍不住笑了,道“好,我不看你。”
言罢当真就侧着身子用一个极端扭曲的姿势将托盘从我掀开的那点缝隙里递了进来。
我坐正身子,自己开了盖子,喝了一口,甜腻的让我忍不住喝了半碗水。
陈飞扬自从把盘子递给我后就坐在桌前背对着我,听见我喝完水把碗放回托盘上的轻微的响声后终于开口,“原来师祖姓陆。”
“原来不是乘虚派,是程序员派。”我附和着,不由自主的轻笑出身,“我还记得他就是一个喜欢冷笑话的人。”
“他觉得好笑的东西,我总是笑不出来。”
“很想他吧。”他说,“我没有兄弟姐妹,我不知道那种感觉。”
计划生育下大部分人都没有兄弟姐妹,尤其是像我们家那样的都是学校老师的情况下。
“我身体不好,先天性的心脏病,产检的时候就查出来了,但是我妈舍不得。然而你知道的,第一个孩子有重大缺陷的情况下,是允许再生一个的。”
我妈提心吊胆的把我生下来,祈祷我无病无灾,却发现我胎心紊乱的原因果然不是误诊,又因为年纪太小不敢手术,只好一年接一年的拖着,指望着我胸腔里跳着的是一颗名义上的定时炸弹。
二十几年来真没什么大事。我们都以为那不过是一颗哑弹,这辈子都炸不响的。
然而到了最后,我这一颗埋在我家里的定时炸弹到底还是炸开了。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一旦感冒发烧,她就一整夜一整夜的不敢睡,守着我,怕我出什么问题。
笑语比我小那么多,然而因为我的病,到底还是要让着我。
我还记得我弟弟在我明显没有他高,没有他力气大的时候依然假装打不过我,失声尖叫,“姐,姐,我错了!”
因为我不能剧烈运动。
那是一段好日子。
就好像夏紫硫总是要让着夏青璃一样。
是一段很好很好的日子。
所以我说,“人人都该有个兄弟姐妹,不为别的,就为了有时候大家能一起打打闹哪,热闹着热闹着,日子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这辈子你还有两个兄弟。”
我笑笑,“我兄弟很多,可是做兄弟姐妹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和最小的那个所面对的责任是不同的。”
“哎,”他冷不防问我,“你爱他么?”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谁?”
“夏紫硫。”
我沉默一会,“说不出来,但有他做兄弟是很好的。”
“是吗?”他回过头看我一眼。我笑道,“你不是说好了不看我的么?”
“就看这一眼。”他说,“你觉得自己会后悔么?”
“我不知道。”我背过身去,将被子揉作一团抱紧,“人活在这世上,又哪里有不后悔的?”
半响后他没有开口打断我,我便继续道,“他们说爱一个人要爱一辈子,爱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为止,他们说恨一个人是身在地狱,可是如果一个人伤害了你你却告诉自己不能去报复,那也是身在地狱。老实说我挺害怕的,你说,这世界上到底又什么是不变的?你我在这世上有好几个身份,你我初次爱上的人最后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就算这样我们也还是要坚持就做一件事情的么?”我说着,不小心打翻了托盘,碗里剩下的小半碗水扩散开来,浸湿了床铺,浸润了我的衣衫。
“我有时候觉得我们这样子是在受刑,人人都可以死,人人都可以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们做不到。”
我将手按在那块水渍上,又冷又湿,但是又说不出的舒服。
陈飞扬坐在原处没有说话,我玩了会,叫他出去叫人替我换床垫子,他答应了,出门前和我说,“我以前一直在想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现在见了,是觉得闻名不如见面,还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
“我说不出来。”他说,“这世界上太多事情我不知道了,没见你之前觉得你不过是一张纸,见了你之后才意识到你和我一样是一个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存在,一张纸根本没有办法说明你我到底是什么。”
“我以前看历史书,总觉得人物单薄。”我笑着,“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学了文科而你学了理科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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