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袤神州之上,云,夏,东齐,西梁四国相互并立。大云疆土最为广阔,夏国兵力最强,东齐富庶,西梁地处苦寒,但却拥有让其他三国艳羡的矿藏和冶铁技术,世间半数以上的传世兵器,都是出自西梁,因而四国之间得以相互牵制并存。前日里,西梁使者便是带着铸剑名师季墨颜的收山之剑幽染剑来到云国,拉进邦交。云皇为表重视,金殿之上便宣布朝中所有十六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年轻少将比武定胜负,赢了的便是幽染的主人。
幽染与轩辕,湛卢,龙泉等宝剑相比,并不能算是绝世的好剑,之所以能扬名四海,皆是因为铸剑名师季墨颜与其妻子岳幽染的一段故事。那季墨颜虽然只是一个铸造师,但二十岁时就因造出沉沙画戟这样的神兵利器在西梁声名鹊起,那沉沙画戟后来被西梁王赐给辅国将军黎青阳,随着黎将军扬名沙场。之后还是太子的云皇得知,便慕名让季墨颜以深川寒铁打造了一支精钢寒枪赠与镇北王,名曰追魂,以此与沉沙戟抗衡,镇北王与追魂枪同时扬名天下。季墨颜因此被称作第一铸造师。是以他恃才放旷,不论打造兵器还是待人接物,皆是随性所驱,为了铸造出绝好的兵器,他时常是废寝忘食,昼夜颠倒,有如癫疯。年近三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多少媒人去说媒,都被他一副为兵器痴狂的样子吓了回去。他扬言早已习惯于与金铁炉火做伴,但拗不过家中双亲强行为他定下门亲事,说是新娘是于山中隐居的故友之女,早定下了娃娃亲,待那女子年满十八,便押着季墨颜将那女子娶回了家,那女子便是后来的季夫人,西梁昆山岳幽染是也。
然而,季墨颜这样潇洒不羁的人,心里十分地不满双亲自作主张替他定亲,因着忠孝节义不便发作,满心的愤懑就发泄在新娘身上。成婚十一载,仍是日日摆弄他的刀枪剑戟,不但从不踏进婚房一步,更是不给妻子好脸色看。而那岳幽染,虽不是绝色,但真是个好涵养的女子,不论季墨颜如何冷言冷语相对,只日日做好人妻的本分,贴心照顾丈夫的起居饮食,孝顺公婆。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似乎从未对丈夫的冷落有任何的不满。时光飞度,季墨颜与岳幽染便如此古怪又和谐地生活了十一年。可是,在季墨颜三十九岁那年,岳幽染忽然提出要回昆山旧居一趟,一月便归来。很少关心妻子的季墨颜连原因也不曾多问一句,便点头应允了。岂料三个月过去,妻子再也没有回来。冷酷的季墨颜头一次发觉自己开始对除了兵器意外的事物挂心,妻子不在的日子,即使得到了百炼精钢,都不能再让他开怀。生平第一次,他懂得了何谓思念。可是当几个月后他终于抛开芥蒂快马奔赴昆山时,发现漫山的树木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大大小小的山石阻满了本就狭窄的山路。被石块翻出的新土中,已经有新的嫩芽长出,种种迹象无一不表明,数月前这山中曾有泥石流爆发。每向前跨出一步,季墨颜的心便沉重一分,当他终于在一块墨绿色的巨石旁,发现一具碎裂的白骨时,他的脚步已经虚浮的好似踩在云端。那具骸骨,连头骨都被砸裂为两半,但那一双残缺的手骨,却仍死死紧扣着一块巨石。季墨颜凭借着衣物,认出了那白骨,便是自己的妻子,而那巨石,则是难得一见的蓝铁矿石。季墨颜木然地将一块块骸骨小心地收入怀里。回到家中,季墨颜第一次踏进妻子独居了十一年的寝室,房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冷心冷面的季墨颜跪坐在地嚎啕大哭。整间屋子,堆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矿石,数不清的书本札记摆满书桌与床头,全部是有关金属与铸造的书籍。那一笔一笔娟秀的小字,填满了一张又一张白纸,积满了一只又一只木箱。对铸造一窍不通的岳幽染,用了十一年的时光,从一个分不清刀和剑的深闺女子,变成了通晓珍奇矿藏的季夫人。那上千页的札记,写的虽然是矿藏特点分布,但又暗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寂寞。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爱兵器如痴狂,每每找到能为锻造所用的珍奇铁矿时,便会眉开眼笑。她喜欢看夫君那少有的笑,得知昆山泥石流爆发,暴露出深埋的珍稀蓝铁矿,她便第一时间赶去寻访,忽视了雨后的山体,随时都有重新塌方的可能。可惜岳幽染找到了蓝铁矿,却没能再回到夫君的身旁。涕泪横流的季墨颜,仰天长啸。他找了一辈子奇珍异石,铸了一辈子宝刀名剑,却不知道自己多年来都忽略了身边的珍宝,妻子为他寻来了难得的蓝铁矿,却带走了他所有铸剑的热情。他不眠不休地自那块蓝铁矿中冶炼出不同寻常的精铁,铸成一柄四尺长的软剑后,便一病不起,所有的熔炉和铸造工具,就此尘封。弥留之际,其弟子问师傅那柄通身泛着幽绿的长剑以何为名,季墨颜只流着泪一遍遍重复着两个字,“幽染。”那柄长剑,绿如幽染,柔如幽染,韧如幽染,自当名为幽染,季墨颜固执地认为,那剑里,凝聚着幽染的魂魄。
当我和公主自澜依口中听到这个哀婉的故事时,感动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得知幽染被西梁国君献给了云皇,便眼巴巴地期待能亲眼看上那宝剑一看。可是皇上偏说女儿家不该看武斗的场面,不许公主出席。可公主怎么会是乖乖听话的主儿?早叫我打听出来,比武是在太液池上春波台举行。那春波台建在太液池中心,只有一道九转连心桥与水岸相接,本是偶尔歌舞夜宴增添情趣的所在,不该是比武的地方。但皇上也觉得幽染是一柄与众不同的宝剑,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是一个女子痴心的见证,让一群少年在校场上武斗争夺幽染,有失风雅。于是便将幽染悬于春波台上,所有皇室子弟,青年才俊均按抽签顺序比武,决出最强的四人再两两争夺,最后一决胜负,看**。
我一回到云意阁,便对着公主又是咳嗽又是挤眉弄眼,公主一见,便说要我陪伴去给皇后请安,瞒了澜依便跟我来到僻静的偏殿。我和公主今日要做的事情,便是混上春波台看上一场群英荟萃,若是被澜依知道,必然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上半天,所以必须要瞒着她才好。偏殿里有我早准备好的小太监的衣物,我与公主易装后,拉扯着对方的衣物,兴奋地笑个不听,几乎要得意忘形了。好不容易才平复了情绪,向春波台赶去。天晓得,我可是拿了公主两副翡翠镯子行贿,又利诱又威逼,才让内务府黄总管答应我和公主扮作侍奉参赛选手茶水的小太监上了春波台,为了防止被人拆穿,黄总管便不曾在台上安排任何内侍和宫女。还好皇上有旨,说比武只是点到为止,只比拳脚,不许携带任何兵器,不用担心误伤公主,而且水岸与春波台间有段距离,想来没人能看清公主长相,否则黄总管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让公主上春波台。
自古美人爱英雄,我虽算不上冠世美人,但心里亦是有怀春少女的英雄情结。想想书里的英雄,关羽有青龙偃月刀刀,吕布有方天画戟,而这幽染有那样一个凄美的故事,总该落到个真英雄的手中才不算辱没了它。为了亲眼看到幽染的归属,连公主都屈尊降贵扮成小太监奉茶,更不必说我的期待有多大。
踏上春波台,我与幽染之间便只有十米左右的距离,得以仔仔细细地欣赏一番。幽染的剑身,比其他长剑还要细长三分,薄如蝉翼,韧如丝绦,弯折起来,甚至可以束缚于腰间。更为奇特的是它的色泽,即使是在骄阳之下,也只是泛着幽然的暗绿,好一把散发着阴柔气息的宝剑。只是,那些将来要沙场征伐的少年们,通常更喜欢类似湛卢与龙泉之类的纯阳之剑。那百十个跃跃欲试的少年,此番来争幽染,得到宝剑是其次,只怕名声和武功第一才是他们真正要争夺的东西。
岸边看台上,皇上一声令下,台上比武即刻开始。随着日头的移动,台下的少年越来越少,我晒了半日,渐觉疲累。先前还有对幽染的好奇支撑,现在宝剑也看过了,失望便一点一点涌上心头。其实我之所以冒着挨板子的危险陪着公主来春波台,除了幽染,还是以为可以再见宁若枫一展身手,原以为以他也会来一争胜负,没想到比武都快结束,还不见他影子。我几乎要打起瞌睡来,忽然看台上的人群欢呼起来,原来比赛不知不觉时已经到了最终的对决。听到报幕的太监念出封尘与封华两个名字,我觉得很是有趣,没想到这最终对决是在一对兄弟二人间进行。那兄弟俩我是早听公主说起过,只是一直不曾见过面,一黑一白两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台上时,我便打起精神细看了看。目光多是被那个穿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吸引,那人看来十八九岁年纪,有着当下美男子标准的国字脸,两道一字浓眉,衬得他十分英武,眼睛炯炯有神,却透着一种看透红尘的超然,自有一股出尘的气质,估计他便该是封元帅嫡子封华。再看那白衣人,与他年岁相当,勉强也算得上英俊,但气质上就多了几分庸碌之感,眉目间还有几分阴鹜,就落了下乘。
不过无论这宝剑最后落入谁的手中,封元帅的面上都是有光。想到公主之前说封玥想为哥哥牵红线,我就忍不住一边瞟着黑衣人,一边对着公主耳语打趣道:“那个封华看起来也是一表人才嘛,尤其是着了黑色劲装,十足的英武之气,配给公主当驸马,勉强合格。”说罢低头捂着嘴嗤嗤地笑。公主面上并无害羞之色,白我一眼道:“什么眼力见儿,那着黑衣的是封家庶子封尘,白衣的才是封华,哪里配得上我,实话告诉你,我心里已经有了人了,比那封华强了百倍。你再乱说我就让父皇把你配给封华。”听了公主的话我知道自己闹了乌龙,再去细看封华,的确不怎么讨喜,知道公主不过是吓唬着我玩,我便谄媚地向公主讪笑几声,想探听出公主的心上人究竟是哪个。公主被我的谄笑弄的终于有了羞怯之色,却还强撑道:“现在我不告诉你,待过阵子,你自会明白。”看公主着实害羞了,我也见好就收不再追问下去。
我们只顾着玩笑,没注意台上二人早斗作一团。不是说只是点到为止吗,怎么封华招招狠辣,对亲兄弟似乎是一点情面不讲,听公主说过,那封华惯来是使刀的,他的兵器就是封家祖传的饮雪刀,他又为何要为了幽染和自家兄弟如此争抢。正想着,忽然欢呼声又起,只见封尘面朝看台,高高举起手中的幽染,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原来不过二百招,封尘就赢了自家兄长。虽说幽染没有属于若枫,但给了封尘,也不算是辱没,想想我便也真心地随众人鼓起掌来。转过眼看封华倒地不起,有如斗败了的斗鸡一样失落萎靡。想想他恐怕是为被弟弟夺了荣耀,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我便起了怜惜之心,转身欲上前将他扶起,谁料那封华目中神色一变,接着手中就多出了一颗明晃晃的铁莲子,显然是要照着封尘打去。
“封尘小心!”我一边冲上去欲夺下他的暗器,一边本能地出声示警。可我的动作怎么会赶得上习武的封华,待我抓住封华手腕,那铁莲子已经飞射而出。好在封尘反应敏锐,狼狈地一个闪躲,勉强躲过了偷袭,却没躲过封华接下来的攻势,被封华一记手刀劈中颈间动脉,一晃便倒地失去了知觉。封华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幽染,一手做出黑虎掏心的架势,再次向封尘背心袭去。封尘此时即便醒来也绝对没有还手的能力,在这一击之下必受重伤,我没时间想他兄弟二人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大喝一声住手,便挡在封尘身前。封华显然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动作,一时僵住,防止他再出招,我就在他失神的一瞬,死死抓住手掌,狠命一咬。我知道以我的能力制服封华根本不可能,但我只要能拖延他半刻,等到远处看台的护卫军发现不妥前来支援,不愁制服不了他。却不知我此举彻底激怒了封华,他手臂一挥便甩开了我,接着勾手一抓,便拧上了我的脖颈,若不是方才手掌受了伤,只怕一下就能拧断我的脖子,我惊讶他吃了熊心豹子胆,皇宫内竟然敢出手伤人,可是只吐出“你敢”两个字,就发不出声音,只剩死命地挣扎,却更加剧心肺的缺氧,我只觉得脑袋都快要炸开。这封华,好似看出了我意思,狰狞一笑道:“我爹是西南三军元帅,我是紫晏宫禁军统领,杀一个扮作小太监意图不轨的刺客,有什么不敢?”我不过是阻他伤人,他,他,他不会因此就要我的命吧。还这样颠倒黑白,如今后悔方才的强出头也晚了,我眼前的视线开始出现片片红光,几乎要恨透了那如山路十八弯的九转连心桥,护军在桥上急速的行进,可就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这春波台上。
在我眼看要失去意识时,那太液池上的莲花却如同被疾风扫过一般剧烈地摆动,沙沙作响,青天白日之下,一道白影如鬼魅般踏莲而来,封华似乎也吃惊不小,按着我的手臂不由自主松了力道。我得以补充了几口空气。待我看清了那白影是身着白衣的宁若枫时,纵然还被封华控制,内心却狂喜万分。只见他人还在十丈之外,就已经摆出出掌的架势,正是欲袭向封华钳制我的左臂。却不料吓呆了公主回过神来,突然冲上前去没头没脑地对着封华后背一通乱打,那封华盛怒之下没看出身着小太监衣服的人其实是尊贵的云筝公主,他一声暴喝,右手手腕一翻,未出鞘的幽染便向公主胸口袭去。我还没来及求救,就见宁若枫眼中豫色一闪,瞬间收掌,借力于台上护栏,回身一脚踢向封华右腕,落地时身形一转,便将云筝公主牢牢地护进了臂弯。然而他那一脚正将封华握着幽染的右手踢到了我面前,我看准时机,松开原本死命护着脖颈的左臂,一把攥住幽染剑柄下长长的蓝绿丝绦,狠命一拽,幽染出鞘,接着用力一甩,幽染便从封华的左臂上狠狠划过,封华痛叫一声,终于将我放开,我却再无力抓住幽染,眼看着它因为惯性咕咚一声,落入了这碧波千顷的太液池。想不到,幽染初次喋血,竟是因为我灵洛瑶。而那厢,在九转连心上快绕晕了的护军,终于姗姗来迟,片刻就将封华五花大绑了个结实。押送到云皇面前。另一个当事人封尘此时也悠悠转醒,在若枫的搀扶下,拜见云皇。
想想我和公主这一身打扮,见了云皇,难免有些心虚,待云皇看清楚身穿太监服饰的云筝公主正哭花了一张俏脸,立时雷霆大怒,一是气我和公主胡闹,二是恨封华差点伤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待听得公主将封华如何暗算如何狠毒描述一遍后,一声令下就要斩了封华。那封华才知道方才差点伤了公主,再无之前的嚣张气焰,磕头如捣蒜,只求皇上留他一命。我从没见过如此狠辣之人,纵然母亲总教导我要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还是认为为了一把宝剑暗算亲弟弟,又如此心狠手辣的人根本是死有余辜。因此便置身事外,等待皇上发落。没想到,人群中竟然会有人为封华求情,那人居然是封尘。“皇上,我兄弟一向兄友弟恭,方才不过是兄长与我玩笑失了手,并无暗算之说,公主与其婢女不明就里所以出手相救,兄长误以为是刺客,才会唐突了公主,求皇上饶他一命。”我十分的诧异,世上还真有以德报怨的人存在,低头狐疑地看向封尘,他竟然低声地向我哀求道:“姑娘救命之恩封尘永记心间,求姑娘高抬贵手替我兄长辩驳几句,封尘永不忘姑娘大恩,愿为姑娘做牛做马,替我兄长还债。”或许这便是世人常说的血浓于水,我无法不被他感动,思量一番,还是拉了公主悄悄耳语几句。公主一向天真善良,毕竟没有受伤,也就放了封华一马。于是封华对我和公主的无礼,以不知者无罪的理由搪塞过去,只是惊扰了公主不能不罚,封华还是被拖到了宣武门前,鞭笞二十,以儆效尤。
公主出了气,便自云皇怀里溜出来,要回云意阁,我见状连忙跟上去,想着澜依在井水里冰镇的西瓜,越发觉得燥热干渴,巴不得脚底抹油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耳边传来云皇一声冷哼,我只得定住了脚步,垂下头暗道一声糟糕,怕是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灵洛瑶,西梁千里迢迢送来京城的宝剑,被你扔进了太液池,你不给朕给西梁使臣一个交代,就这么走了?”我一听皇上把遗失幽染的责任算到我头上,本能地就去辩驳:“皇上,奴才不是有意的,只怪封华出手太狠,奴才是不得已为之,奴才冤枉。”“若不是你撺掇公主假扮宫人,混上了春波台,怎会惹得封华出手?鞭子还是板子,你自己选一样。”一听皇上这话,我明白过来,皇上在意的不是一把剑,而是怪我差点害公主受伤。低下头不再做声。倒是公主为我出头道:“父皇,不过一把剑而已,捞上来就是了嘛,干嘛要打洛瑶?”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云皇听后皱眉道:“捞上来就是了?好,那灵洛瑶现在就去太液池给朕把剑捞上来。”我一看事情有了转机,连忙膝行至云皇脚下道:“皇上别生气罚奴才,奴才立刻就去捞剑,只要皇上给奴才一块磁石,一根长竹竿,一捆丝线,保证不出半刻就将宝剑完璧归赵。”不料引出云皇怒火:“大胆的奴才,你当这是菜市场,还跟朕讨价还价?就拿这个去捞,日落前朕看不到幽染,就自己去刑房领二十鞭。”说着将身后内侍手中一丈长的乌木雀翎扇向我扔来。公主究竟还是护短,替我不平道:“父皇好不通人情,那乌木扇柄虽长,可连个弯折处都没有,你让洛瑶拿那个去打捞,不是摆明了刁难人么?”说着撅起了朱红的樱唇。云皇听到公主的话,脸上的线条终于柔和了些,笑吟吟对公主道:“朕的筝儿倒是懂事识大体,是不是想要和灵洛瑶一起去呢?”继而拉下脸对我威严道:“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难不成是想朕现在就赏你一顿鞭子。”我一听,连忙捡起地上的长柄羽扇,一路小跑回春波台。晒了半日的我汗流浃背,又累又渴,想到封华的阴狠,云皇的严厉,我不禁有些气恼,再次站在春波台上,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方才宁若枫踏莲而来的神韵风姿,他原本或许是为救我而来,却在公主出现的一刻,舍弃了我,原以为他是个超然世外的男子,想不到也是个趋炎附势之人,叫我着实失望。救了云筝公主,云皇还不知道要怎样封赏他,心里不知为何竟然有种酸涩之感,于是捉住扇柄一头,发泄一般地往池水中用力打去。
“折腾了一天还有精神和这池水过不去,真是好体质,我原本还担心你干渴,看来是我多虑了。”气头上的我,没看到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听到身边男子的声音,差点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宁若枫,一时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下子冲口而出:“又不是神仙,当然会渴,你不去保护你的公主,来这儿做什么?”说着撅嘴转过脸不去看他。虽然我们见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但言语交流,却是的的确确的头一遭,我脑袋里本来想过许许多多搭讪的话,比如谢他在御花园出手相助,或者夸赞他身手武功,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但开不了口,连看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看,今日心里有气,倒反而大大方方地应他,初次言语交流,没有客套拘谨,甚至不问彼此姓名,就好像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间的对话。一个自然至极地玩笑,一个随意地讽刺埋怨。其实他救公主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自己也不知道心里的为什么会那么不痛快,料想他听了我的话会拂袖而去,哪知他只温和地笑笑,一手欲夺我手中的长扇,另一手却是将一个圆圆凉凉的东西塞进了我手心。“嗓子都哑了还跟我较劲,先吃了这梨解解渴再来吵架吧。”“呀,有梨啊,怎么不早说。”我一见那黄澄澄的梨子,立刻丢开了扇柄,忘了气恼烦闷,只眉开眼笑地捧着梨子大吃起来。吃了大半才发现宁若枫一直在用怪怪的神色盯着我看,似笑非笑的样子。难道是我的吃相太过豪迈?我一边心里暗暗思忖着,一边刻意放慢了速度,谁料他反倒是轻轻笑出了声道:“吃个梨子都知道要注意淑女仪态,扮成小太监混上春波台时,脑子又是想什么去了?”一听他提起方才的事情,我又来了气:“还不是要怪你,明明武功就比封华封尘强许多,却不来争幽染,早知你不来我哪会趟这浑水,你倒好,危急关头扔下我去救公主,如今还数落我的不是,你要是有良心,就把皇帝赏赐分我一半,也算对得起我等下要挨的鞭子。”我说着狠狠咬一口梨子泄愤。“你花那样的心思混上春波台,就是为了看我施展武功?”宁若枫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面上竟好似还有喜色,我马上就要挨鞭子了,他不同情就算了还一脸兴奋,这是闹哪样?我气的眉毛都竖起来了,怒视他一眼,扬手就要把没吃完的梨子往太液池里摔去,却被宁若枫拉住。“别扔别扔,这是皇上赏赐的梨子,是来自西梁库尔勒的贡品,皇宫里一共就十个,你扔了就真是暴殄天物了。”听他一说,我的注意力又被手里的梨子吸引去了,方才吃的着急,没细细品味,再咬一口,果然是和普通的梨不同,除了甘甜以外,透着一股特别的清香,那果肉一点渣子也没有,几乎是入口即化。他把皇帝的赏赐就这么随便给了我,让我觉得连心里都是甜丝丝的。不过我可不能让自己就这么被他收买,于是故作大方道:“好吧,看你还算有良心,为了公主抛下我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这梨我可不谢你,这算是我用一顿鞭子换来的。”听了我的话,宁若枫的唇边漾起一丝无奈的浅笑,“公主没有受伤,皇上都赏你二十鞭子,若是公主伤在封华剑下,谁也逃不了干系。封华的父亲是封雷元帅,执掌西南三军帅印,他犯了再大的错,皇帝也不会真的斩他,顶多略作惩处,那么你觉得皇上接下来会把公主受伤的账算到谁的头上?我不争幽染,只因父亲不许我在人前展露武功,两次破例,都是为你,你到底还小,竟看不出我究竟为谁而来。”他如此一说,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错怪了他,道谢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只撅嘴低头扣弄着手指甲。一双厚实的手掌轻轻分开我交缠的手指,宁若枫坦然道:“我父亲当年武艺超群,但因小人陷害,年纪轻轻就落得一身残疾,他便不许我显露武功,怕遭人嫉恨,但如今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你若想看,今日我便为你仗剑一舞!”说着右手抄起被我扔在地上的长乌木扇柄,左手一掀襟袍,弓身跃起,站上春波台一角窄窄的围栏,我不知他意欲何为,慌忙要拉他下来,他却回我意气风发的一笑,手臂一紧,一丈长的乌木被他狠狠压入水中,接着腰线一转,臂膀带动乌木在水中划出长波一道。只见他薄唇轻抿,手背以及额头上脉管加速跳动,似是把全身的真力透过乌木灌注于池水之上,调转方向同时自池水深处全力一划,即便如此猛烈动作,脚下依旧是稳如泰山,随着他一声轻喝,早已波涛暗藏的的满池绿水似是被劈做了两半,一道厚重的水帘借势而起,直击长空,骄阳下,映出道道彩虹,而那七色彩虹之中,一抹幽绿分外打眼,不是幽染又是什么?
我的天,宁若枫不过十六岁的年纪,竟然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能让这静水生波,带出落入池底的幽染重见天日。来不及赞叹宁若枫已经飞身跃出春波台,堪堪掠过正在下落的水波,抢出幽染在手,于太液池中一簇霸王莲叶上借力,轻盈地跳回春波台,连衣袖也不曾湿润一分。落地的一瞬,正承接上一套剑法的起式,一个停顿也不曾有,那四尺长的幽染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随着他身形转换而舞动,莹绿的光华让人不敢直视。在他重新踏上春波台的一刻,我紧紧揪着的心就放了下来,微笑着看他将一柄长剑舞动宛如蛟龙在渊,比封华封尘强了何止一倍,我不禁热血沸腾,伴着他的剑舞冲口而出道:“静水生波凌九霄,剑破长虹谁弄潮,光华不似人间景,疑是游龙逐浪涛。”
方才的一番举动,想是损耗了他许多气力,宁若枫随着我话音结束,温和地看我一眼,摆出个干净利落的收势,便停止了舞剑。上前一步摊开我的手掌,将幽染递到我手心,略略调整下气息后微笑着对我说:“拿去给云皇交差吧,这回既不会挨板子我也为你舞了剑,你可开心?”我握上手中带有他体温的长剑,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情愫顺着手掌一点点漫延进心底,连脸颊都如火烧般热了起来。
我忙捂住脸蛋,寻思该如何打破窘境,却被身后一个突然出现的低沉男音吓得浑身一激灵,没听清他说什么,下意识就躲向宁若枫身后,探出身子才发觉来人竟然是云皇。我道是皇上亲自来抓我去打板子,慌忙跪下捧着幽染向皇上脚下爬去,急急忙辩解道:“奴才把剑捡出来了,皇上您该信守承诺,饶过奴才这次才是。”听了我的话,皇上仿佛是被戳了痛处一般怒吼道:“快说他到底去了哪里,再跟朕打马虎眼,朕砍了你!”皇上虽然威严,但平日见他时多是在公主身旁,总是见他慈爱的摸样,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暴怒,我吓的哆嗦起来,却仍是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我呆傻的样子让皇帝怒火更胜,甩开身边搀扶的纪公公,穿着团龙金靴的右脚就毫不留情地向我眼前踢来,我慌忙中用手臂护住头脸,却不想跪在一旁的宁若枫扑上我身前,皇帝那一脚就结结实实踢上了他的后心。
皇上早年也是习过武的,那一脚灌注了十足的内力,我在宁若枫怀里都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颤。我们俩在那一踢之下,就这灼热的石砖,滚出去老远才停下。我焦急地上前想要查探他的伤势,他却背过身去,双肩微微地抖动,让我更加着急,好在片刻他就转过了脸,波澜不惊地回云皇话道:“皇上,半个时辰里这春波台上就只有臣与灵洛瑶在,未曾见过任何人在此出现。”“无人在此出现?那方才此处是谁使出了那一招翻江倒海?宁若枫你不要信口雌黄!”我这才想明白,云皇是在找人,而他显然是不信宁若枫的话。于是连忙帮腔道:“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奴才不懂什么翻江倒海,只知道方才宁公子帮奴才打捞幽染,可能动静大了些,扰了圣驾,奴才该死。”“胡说八道,宁若枫不过年方十六,哪来那么深厚的内力能使出这霸气十足的一招?你们当朕能随着你们糊弄吗?”云皇的怒气没有丝毫的减弱,继续对着我们发狂道。“皇上,方才那招翻江倒海确是臣所为,三年前镇北王回京时,臣曾入府拜见,见他于花园中以双掌之力便搅动后园荷花池内浊浪滔天,很是钦佩,便央求王爷指点了臣,王爷在京的半年间,臣有幸得王爷指教,日日于镇北王府中习武练功,皇上若不信,臣便使一套王爷成名的追魂枪法给皇上看。”宁若枫他不卑不亢的一席话,让方才有些癫狂的云皇静了下来,半晌后低笑一声:“原来是镇北王爷指点过你,难怪这般深藏不露,宁家的若枫,福气真是不小。也对啊,朕的他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再踏上这春波台的,呵呵呵,朕今日真是醉了,竟会以为是他回来了。”说着扶了纪公公一步一顿的离去。
这早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说镇北王这个名号,在大云每个小孩子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他是一个被神化了的人物。原来宁若枫曾师承于他,那么有多高的武艺也不算奇怪,只不知道皇上说的那个他又是谁,难道是和镇北王一样厉害的人物,也能使出翻江倒海的招式。听不懂皇上在说些什么,我不尴不尬地唤道:“皇上,这幽染我捡回来了,是把它归还封尘公子,还是交由皇上另行处置?”“幽染就赏给宁家的若枫吧,他配得上。”云皇远远扔下一句话,继续向前走去,身边的纪公公低低叹口气,用眼神示意我们自行退下。剩下我与宁若枫面面相觑,今日到底是流年不利还是撞了大运,真是说不清了,莫名其妙挨了窝心脚,却也莫名其妙被皇帝赐了幽染。无论如何,总是平安地度过了这一关,幽染又归了宁若枫,到底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经过这一天的风波,我们俩此时都是疲累不堪。而且太液池以东便是内宫,宁若枫这样的外臣之子,若无特别宣召不可入内,我们便在春波台前互相施礼,道了再会,一个自宣武门出宫,另一个向内宫深处走去。明明回到云意阁就有竹席凉榻,还有水当当的冰镇西瓜可以消暑解乏,可我却有些舍不得离开这春波台。走出去几十米远,我一跺脚又调转了方向,三步并作两步向宁若枫追去。此时日头已经落了下去,夕阳的余晖落在太液池上,一片波光粼粼。池边垂柳下,停着收集杂物的木车,几个宫人正将准备拉出宫外焚烧的落叶一捧捧收入车上。宁若枫一袭白衣翩然,步履却有些沉重的样子,想是一天的折腾,累坏了他,我便控制住自己想留下他的欲望,远远地看着,没有阻碍他离去的步伐。不期然宁若枫停住了脚步,我连忙向后闪身一躲,藏身于一株粗壮的柳树后。还好他只是随手向那杂物车上丢过一团东西,便继续向宣武门走去。待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我方自树后现身,好奇地向杂物车内看去,想知道他方才丢了什么进去,伸手一探,自落叶中摸出了一条湿润的锦帕。放在眼前展开,发现它几乎被鲜血浸透。一见之下我大惊失色,心里生出种针扎似的疼痛,定是方才云皇那一脚让他受了伤,想不到他如此硬气,吐了这么多血,却连一声呻吟也不曾发出,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云皇的话,真是叫人又气又怜。而我在疲累中好像又一次忘记向他道谢。此时再去找他哪里还找得到,无奈我只能回到云意阁,满心的懊恼。
云意阁内公主和澜依早为我急坏了,看我平安归来不像有伤的样子,高兴地拉着我上看下看,我一边大口地咬着凉西瓜,一边配合着傻笑。“洛瑶,你可知道,今日救了我们的宁若枫,父皇赏了他什么?”公主笑逐颜开地问我道。“啊?宁,宁若枫?”猛听公主发问,我一口西瓜噎在了喉间,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公主见状笑的更灿烂:“洛瑶就知道贪吃,加上御花园那次,宁若枫可算救了你两次,你居然连人家名字也不记得,不过父皇可算是替你谢了他,今日你去捞剑时候,父皇许了他禁军统领的职位,十六岁的年纪,未曾通过武举,便位列四品武将,在大云,也就只有我舅舅镇北王开过那样的先例,这个宁若枫可真了不起。”“澜依,你是没看到他今日踏莲而来的风姿,我猜舅舅年轻时,是也未必像他那般潇洒……”云筝公主继续眉开眼笑地向澜依讲述她今日错过的惊险,我却只听进去了一句:宁若枫,如今已是四品禁军统领,贴身保护云皇安全,明日便进宫入职。进宫,云皇近卫,那么说,我往后可以常常看到他了!一想到这儿,平日贪睡的我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觉,莫名地兴奋了大半夜。思忖着明日以什么借口撺掇公主去觐见云皇,我好能见一见宁若枫,向他道谢,也借机看一看他的伤势。哪知道根本不必我费心,次日天刚蒙蒙亮,公主就遣人将我拖出了被窝,说是要陪她觐见云皇,倒省去了我另找理由。忙梳洗打扮了跟着公主向云皇寝宫进发。
云皇独居的清宁殿里,不断传出公主银铃般的笑声,想是与云皇相谈正欢,于是我悄悄地一步步退出大殿。出了云皇寝宫,我小心翼翼又难掩紧张地四处张望,清宁殿院落这么大,这个宁若枫,究竟在哪里?心急之际连双拳都不由自主地紧攥在一起。“傻丫头,我在这里。”一个含了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转身,果然见宁若枫站在身后,脸上挂着淡淡的浅笑,不,那笑意分明是都渗进了眼波里。我的举止有这么好笑吗?“谁说我是来找你的?”想到这儿,我故意唱反调道,说着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心虚。“不是来找我,那是来找封华的吧,想再试试他那一招锁喉斩?那请稍等,我这就去帮你唤他。”宁若枫说着作势要走。他要真是去把封华找来,我岂不是又要羊入虎口,我见状连忙拉住他语无伦次道:“哎呀,我不是,我是,哎呀我……”见他一副好整以暇地样子,我强行稳住心神,扁扁嘴道:“我是来找你讨债来的。”听我如是说宁若枫哈哈大笑:“我没听错吧,你确定你是来讨债而不是道谢报恩?御花园的事情不记得也就算了,昨天春波台上的风波,你不会这么快也忘记了吧?”
我故作镇定地仰起脸对上他的目光,理直气壮道:“当然记得,我就是记得才要向你来讨债,御花园里,我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才给你创造了施展本领的机会,你才能被皇上带在身边教养,昨日若不是我把公主带上了春波台,你哪来英雄救美的机会,如今你得了幽染,还升了四品武将,这些难道不都是我的功劳?”听到这儿宁若枫拱拱手,表示甘拜下风,轻轻摇头笑道:“好好好,都是你的功劳,那你要宁若枫如何报答你的大恩?”我心里暗暗思忖,我那么颠倒黑白的理论他也能接受,这人也未免太好说话,待我再试探试探他,于是得寸进尺道:“你入仕不久,想来也没什么钱财,我就不为难你,你若能教我舞剑,我便算你还了我的人情,如何?”说完我偷偷瞄向他的眼睛,若是发现他有翻脸的征兆,我好立刻想好补救的话语下台。只见他垂下眼眸似在思索,接着抬头望着我道:“练剑是要下苦功夫的,你未必能有耐心坚持下来,而且如今我初入宫廷,百事不顺,白日里是不能离开这清宁宫的,不如你另想个物件?”听他如此瞧不起我,我的倔强劲也上来了,冲口道:“有没有耐心学是我的事,有没有诚心教却是你的事,白日无闲暇又如何,你若有心教,夜间练剑我也不怕苦。”“好,那么每逢一三六九日的戊时,我们便相约郊外枫林相会,除非你自己放弃,否则我绝不推诿。”对嘛,这才是男儿郎该有的样子,我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举起右手,向他手心重重一拍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时候灵洛瑶就恭候师父大驾了。”不待他提出反对的意见,就转身跑进大殿回到公主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