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嘤听完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冥冥之中另有一股安排,将她和这个杨功扯在一堆,而且绝对不是好事。
于是一席吃得缄默,赵熙衍几个大男人拼着酒喝,喝到了太阳西下,雾蒙蒙的夜色笼了江南艳,一城晚秋。
皎洁的明月清辉千里,映照下的淮阳名都,热闹却刚刚才开始。灯盏点亮,花火连城,绿带子般的河上丝竹声起,画舫千帆如珠撒,水天一色辉映煌煌,真正的南国风月这才如期而至。
程英嘤等人按照拜帖约定,出了天香楼往丽人馆来,都说百闻不如一见,真当脚踏在秦淮河畔了,众人还是半晌丢了魂儿。
都说勾魂的是祸国的红颜,却没想这红颜不是人,而是一座城。
暮沉沉的秋晚,乌苍苍的远山,黑瓦白墙红灯笼,蜿蜒如缎的秦淮河明若白昼,河上的乌篷画舫开的是五十年的花雕,河畔的风月红楼唱的是琵琶弹词,一张桃花帕被从楼上扔到舟上,簪茉莉的姑娘倚窗笑。
“小相公,熬稍熬稍,来耍子儿!”(注1)
十里秦淮,人间绝色,今宵醉倒美人怀,楼台明月琵琶来。
程英嘤终于理解为什么她那天神般的父亲,还有当年势如中天的赵家右相都栽在了秦淮,哪怕她身为女子,都仿佛看到了一个梦域,舟子一摇,三弦一拨,吴侬软语一笑,王权霸业都不足为道也。
一行人踏过青石拱桥,路过灯火水畔,老远的就看见了丽人馆的招牌,只因这馆子是方圆八方最大最富贵的一幢,朱红廊桥连接阁楼缦回,占去了半条街。
“二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念奴娇已经候在门口了,殷切的将众人往里迎,一路吩咐小伎开年份最足的花雕,上最软糯的董肉。
于是几人在迷宫般的丽人馆里穿行,一路见得纱帘漫天红袖招,满耳的丝竹管弦美人笑,那满腔“开了眼界”自不必细说。
念奴娇将几人领到一处雅阁,阖上黄花梨雕花木门,热闹竟一刹压得安静,仿佛跟外面在两个世界。
“民女拜见六殿下。”念奴娇先向赵熙衍行了大礼,然后又向诸人一福,脆生生道,“自接到拜帖,奴便日夜欢喜,能见得故人之子回乡,奴便斗胆做一回东家。”
顿了顿,念奴娇看向程英嘤,抿唇笑:“自渭水一别,难想能有今日。二姑娘能作为姐儿遗孤,归来丽人馆,秦淮史上都该好好记一笔。”
“许久不见,娇娘子安否?”程英嘤见了故人礼,微疑,“娘子所言姐儿,是指我母亲么?”
念奴娇点点头,眸光一恍:“不怕各位贵人笑话,奴本是父母双亡的孤女,流落至秦淮。被时任丽人馆掌馆之一的临江仙遇到,赞奴是吃这碗饭的人,便将奴带回,悉心调教,后来承了衣钵,成为新一任掌馆姑娘。”
程英嘤上下打量念奴娇,愈发疑惑:“娇娘子瞧着三十出头?”
“不错。按照风月场的规矩,被临江仙收养时,奴本应唤她妈妈,但当年临江仙还没大到那个份上去,遂索性唤作了姐儿。”念奴娇娓娓道来。
旁边听故事的赵熙衍接了话:“丽人馆作为秦淮第一馆,当年是有两位掌馆姑娘的,临江仙和我母亲雨霖铃。为什么如今却只你一位了?”
念奴娇指尖一颤,将绣花帕攥紧了,叹气:“确实,姐儿收了我后,雨霖铃便也收了一位,唤蝶恋花,打算彼日双姝掌馆,再续美谈。只是后来蝶恋花犯了事儿,被钱家主给……”
程英嘤的耳朵咻的立了起来,一惊:“钱幕?”
念奴娇脸色发白起来,似乎想到了可怕的事,看程英嘤的目光古怪起来:“是……当年钱家主从盛京回南,继承家主之位,发了一条禁令:不准任何人提及……提及程英嘤这个名字……然后蝶恋花没管住嘴,不小心提了一句,就被报上去,丧了命……”
“不过提了一句,就赔了命进去?”程英嘤大愕,很难将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主,和她认识的晓风残月的先生联系在一起。
“那个男人从来不是温柔的角儿啊……”赵熙衍意味深长的一瞧程英嘤,“除了你。”
苏仟在旁边清咳两声,有意转了话题过去:“我侄女此番叨扰,是为多知临江仙之故。还望娇娘子莫藏拙,毕竟你算是日日与她相伴的人,知道的比我这个当弟弟的还多。”
念奴娇瞥了眼苏仟毫不掩藏的刀匕,忌惮的附和:“这是自然。奴曾为姐儿画过一幅画,得姐儿赞赏,便一直留到现在。二姑娘看看,便依稀能知您母亲当年风采了。”
女子遂从枕畔紧锁的玉匣里取出一副画卷,展开来,众人的脑袋都凑上去瞧。
这一瞧,倒是很让程英嘤意外。
注释
1熬稍:杭州方言,快点的意思。耍子儿,就是来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