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春看来,无论是奶奶还是妈妈,都不算特别聪明的人。
她们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大的坏事儿,顶多就是爱占小便宜或者是背后嚼嚼舌头,说点别人家的闲话。
有时候又春甚至觉得,奶奶和妈妈是一类人。
可就是这么两个很像的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却是水火不容。
黎大诚说过这么一件事。
黎又春的奶奶一直都属于被地主剥削的农民阶级,年轻时地主家的小姐帮过黎又春的奶奶,文-革时在那家小姐落难,全村人都在落井下石,黎又春的奶奶站出来帮了那家小姐,不仅给她饭吃,还让她住在自己家里,让她免受红卫兵小将的羞辱。
“你奶奶年轻时就很凶,村里人都不敢惹她,她就拿着一个大扫帚,将那些找麻烦的人都打走,要是有人敢上来,她就拿出家里挂着的主席的照片,谁敢上来,就是对主席不尊重。”
黎大诚提起这样的母亲,语气相当自豪。
黎又春很难将一毛钱算错都会和菜市场摊主吵起来的奶奶与文-革时敢于和红卫兵正面对抗的女战士联系到一起。
但仔细想想,这种事情发生在奶奶身上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小时候跟着奶奶出去买菜,大街上看到一男一女争吵,奶奶都会撸袖子冲上去,得知人家是两口子吵架也振振有词。
就像黎大诚在这场婆媳大战中,会情不自禁偏袒自己的母亲,黎又春也会。
每一次奶奶和妈妈发生争吵,黎又春尽管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但还是希望奶奶能更宽容一些。
郑红梅自认为自己泼辣又能干,在黎又春看来,母亲像个浑身长满刺的仙人掌,外面扎人,内心却柔软。
尽管她不止一次私下抱怨父亲将全部家当砸进去给自己爹娘治病,没有给孩子留一分钱;抱怨父亲是个自私鬼,只想着自己的爹娘,没有顾着他们这个小家。
甚至郑红梅不止一次在娘家聊天的时候,抱怨公公婆婆为什么还不放弃治疗。
但是她真正做事情,却没有她嘴上说的那么干脆。
在黎又春的印象里,母亲郑红梅吃的永远是家里最差的。
以前爷爷奶奶没生病的时,家里的餐桌上时不时出现一两道荤菜。
一盘鸡,好肉都挑给又春和爸爸黎大诚,妈妈永远吃的都是鸡头鸡爪,或是拿着馒头沾点菜汤,啃啃骨头,就说吃饱了。
现在家里穷的一分钱掰两半花,荤菜自然是吃不到了。
家里买点肉也切成肉沫给尿毒症的奶奶吃。
其实老人不宜吃蛋白质太高的食物,长期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只能靠透析延缓让她身体各个器官开始衰竭,她现在也吃不了什么好东西。
但是年龄大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样,嘴巴有点馋。
黎又春的奶奶就算不吃也要尝尝味道,哪怕是嚼两下吐出来,她也要吃。
这种浪费的行径让郑红梅十分看不惯,可婆婆是个病号,你能说她什么?
“你别吃”还是“不许你吃”,郑红梅都做不到。
她只是心疼孩子,又春正在长身体,却一年到头见不着荤腥,婆婆分明不能吃那些东西,却也要给她准备着,只为了让她嚼一嚼,尝尝味道。
有的时候黎又春觉得母亲是个很矛盾的人,家里骂奶奶最多的是郑红梅,但也是郑红梅告诉黎又春,大人的矛盾和他没关系,奶奶还是奶奶,不能没有礼貌,还常常说,奶奶得病也挺可怜的。
不过感慨归感慨,婆媳对骂的时候,母亲一点都不含糊,好像那个之前告诫黎又春要有礼貌的人,根本不是她。
或许,这就是大人的世界。
他以为他的年龄足够扛起一个家。
可大人们的三观证明,他还是个孩子,少管闲事、多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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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必须要一大家子在一起吃晚饭。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事情。
明明中午还吵得跟斗鸡眼似得,晚上却一定要凑在一起耐着性子吃饭。
除了特定情况,比如黎大诚加班,或许是家里有人生病住院,这种情况都是雷打不动的。
在大人们看来,吃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一家人交流和维系亲情的纽带。
郑红梅和婆婆经常吵得天昏地暗,但很少见她们吵完不在一起吃晚饭,若是连饭都不在一个桌上吃了,那事情一定特别严重。
这也是又春自己总结出来的规律,不是谁告诉他的。
有时候黎大诚和郑红梅也会吵架,他们和解的方式就是坐在一起吃饭,好像吃顿饭什么矛盾就没有了。
一方化解矛盾的方式也是叫另一个人吃饭,当然不是直接叫,他们通常会选择一个中间人,最常做这个中间人的是又春。
比如郑红梅和婆婆发生争吵,双方谁都不好意思拉下脸求和,有一方正好躲在屋子里不愿意出来吃饭,求和的一方就会让又春去喊,其实屋子就这么大,隔音也不好,直接喊一声不就行了,他们偏不,一定要又春跑一趟腿,然后喊一声“XX,吃饭了”,在屋子里生气的才会别别扭扭地出来吃饭。
然后一家人的矛盾就此化解。
父亲黎大诚就是“一起吃晚饭”规定的坚决拥护者。
又春有段时间忙着学校组织的数奥赛,每天下午放学,学校老师都会给他们这些尖子生补课,那段时间又春每天回家都快晚上八点了。
桌子上的饭都凉透了,一家人依然不动筷子,过来等又春吃饭。
这种情况同样适用于有时候说加班,但是声明会回家吃饭的黎大诚,哪怕是在又春的爷爷奶奶相继生病后,也没有变化。
哪怕是郑红梅和又春都让饥肠辘辘的奶奶爷爷先吃,两位老人也坚持要等儿子下班后一起吃饭。
为了不让家人饿肚子,只要不是有特殊情况实在走不开,黎家人都会让自己在饭点的时候赶回家,吃这顿晚饭。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家里的饭桌气氛有些诡异。
此时,桌上的菜已经凉了,郑红梅和黎母已经看了好几次表,就连一贯沉得住气的黎又春也情不自禁看了两三次表。
郑红梅的脸色有些难看,墙上的挂表指向“8”,此时是晚上八点,黎大诚依然没有回家。
郑红梅对屋子里学习的又春说:“给你爸单位打个电话,问他在不在,还回不回家吃饭?!”
“哦。”得到母亲指令的黎又春慢吞吞的起身,走向家里所剩不多的几件电子产品,座机,他觉得得到父亲回应的几率很渺茫。
最近一段时间,父亲总是回来的格外晚。
以往因为家里有病号需要照顾,一下班就回家的黎大诚,这段时间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最开始黎大诚回来晚了,还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明一下情况,近一周来连电话都不打了,晚上郑红梅质问他为什么回来这么晚,一律说加班。
郑红梅虽然下岗了,可人脉并不少,这是电厂的宿舍,住的都是一个单位的,左邻右舍谁不认识谁。
黎大诚加不加班,郑红梅打电话一问就知道了,得出来的答案,让郑红梅震惊,黎大诚的同事都说和他和以前一样下班就走了。
那他最近总是回家那么晚,到底去哪了?
看着脸拉下去的儿媳,平时和郑红梅不对付的黎母难得露出一丝丝心虚,她忐忑地看着拨电话的孙子,然后看向黑脸的儿媳,“红梅,都饿了,别等了,热热饭,电话也别打了。”
黎母对儿媳妇说话,很少见到这么和颜悦色的时候,哪怕是医院郑红梅不分昼夜伺候她时,她对郑红梅的态度也是趾高气昂的,但是此刻她却有点不敢看儿媳的脸。
她心底有个不良的猜测,她知道,儿媳妇此时的想法和自己一样。
一个老实巴交,循规蹈矩的顾家男人突然不回家了。
是他变了性子?
还是他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别的“家”。
婆媳俩此刻都有一个不愿意承认,却不由得不承认的猜测——黎大诚外面有人了。
黎又春那边很快打完电话,和两个女人预想中的一样,又春并没有找到黎大诚本人,是黎大诚还在值班的同事接的电话,黎大诚没有在单位加班。
看着古里古怪的奶奶和面色不佳的母亲,黎又春忍不住说道:“奶奶、妈,我有点饿了,咱们吃饭吧。”
其实他并不是真想吃饭,只是想打破此刻压抑的气氛。
“既然孩子饿了,那咱吃饭……”黎母干巴巴地附和。
黎又春再一次拯救了这个家糟糕的气氛,郑红梅看着又瘦又高的儿子,压抑出心头的怒火,“我去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