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一边在殿中慢慢地踱步一边问:
“必须见的还有些什么人?”
隆绪坐在丹墀下面的椅子上,欠了欠身说道:
“还有儿子出嫁的女儿和她们的驸马和儿女,他们都一心要在老佛爷跟前磕个头。”
燕燕左手挽着齐国,右手挽着卫国,刚刚走下丹墀,叹了口气,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感地说道:
“看看,连孙女们都嫁了人家有了儿女。我怕是都认不全她们了。”
菩萨哥心里百感交集,脸上陪着笑说道:
“老佛爷要是乏了不见也罢,让他们在殿外磕头就算了,待一会儿就要开宴,老佛爷还可以在榻上稍微眯瞪一下。”
齐国瞥了菩萨哥一眼,在燕燕身边笑道:
“母后不正在溜达着,就这样让他们进来磕个头,既不耽误功夫,又圆了孩子们的愿不好吗?”
“好好,就依你,让他们都进来吧。我也想见见看看这些个孙女和她们的驸马呢。”
不显山不露水之间,菩萨哥和齐国已经过了一招。齐国和萧继远的长子萧绍宗做了废后萧婉的女儿燕哥公主的驸马,平时难得私下见太后一面,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菩萨哥恨不能把它给搅了,而齐国却非要把握住不可。
皇帝成年的女儿和她们的驸马、儿女跪了一地,燕燕被两个长公主搀扶着站在她们面前。皇帝已经出嫁的女儿有五位,除了燕哥嫁给了萧绍宗,还有萧美人所生的钿匿配了萧双古,萧淑妃的大女儿崔八下嫁萧耨斤的二哥萧孝先,马氏所生的九哥驸马叫萧琏,渤海妃大氏所生的长寿嫁给了同族的大力秋。这些女孩都是在菩萨哥做皇后之前出生的。年轻时的耶律隆绪风流倜傥,他十三岁登基,国事有母后包办,自己轻松悠闲。除了几次御驾亲征,平时读书习武之外就是流连后宫与嫔妃宫女们嬉闹打发时间。十六岁大婚之前他就和宫女初试云雨,生了长女钿匿。这位宫女姓萧,但却出身国舅族远枝的贫寒之家,由于身份卑微,至今还是美人的位分。钿匿的排行也只能在其他国舅族嫔妃生的皇女之后。如今不过三十多岁的隆绪看着几个二十多岁的女儿和她们的儿女,笑容有些僵硬,恍惚中颇有时光错置之感。
燕哥穿着婆婆为她精心准备的礼服,粉红色的罗裙上绣着盛开的鲜花和翻飞蝴蝶、啁啾百鸟,配上雪白珍珠流苏的银步摇,脸上细细地描了柳眉匀了粉腮,像一枝娇艳欲滴的初开芍药,显得既喜兴又抢眼。一旁的萧绍宗穿一身淡青锦袍,好像红花旁边的一片绿叶。果然燕燕一眼就看到了燕哥,走到她的跟前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道:
“这不是燕哥吗?几天不见都做了母亲了。快让我看看曾外孙。齐国,你也当祖母了,怎么还是没有个稳当样呢。燕哥,我刚才见你娘怪可怜的,头发都白了,你要勤去看看她。”
几句话说得燕哥的眼泪差点奔涌而出,她拼命咬着嘴唇忍住,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一旁的齐国也红了眼眶。今天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让老太太想起了废后母女,也给了菩萨哥一点颜色。
燕燕又走到一对夫妇面前,打量了一番问道:
“这是?”
一直没有机会说话的卫国公主见大姐朝自己使眼色,连忙温声道:
“母后,这是萧淑妃的崔八和驸马萧孝先。”
“噢,那不就是懿妃的二哥吗。让我看看,怎么长得不像懿妃呢?是亲兄妹吗?”
身材颀长面白如玉的萧孝先磕头道:
“祝老佛爷万寿无疆。微臣和懿妃娘娘确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只是微臣长得像母亲,二妹像我爹。”
燕燕开怀大笑,说道:“要是懿妃也生得像你娘就好了。”
说得众人莞尔,隆绪也不禁探着头多看了萧孝先一眼。燕燕身后的王平见菩萨哥朝他使眼色,小声道:
“寿宴就要开了,老佛爷别累坏了,抽空歇歇儿吧。”
燕燕慈爱地对这群孙女和她们的家人道:
“好了,快起来吧,待会儿去宴会上好好乐一乐。我也差不多该过去了。”
这一晚的寿宴开了上百席,老寿星所在的主帐中只有二十多席,陪坐的都是地位最为显赫的王公重臣,有皇帝皇后、楚国王耶律隆祐和王妃、萧继远和齐国、卫国和萧排押等皇亲国戚,还有耶律德昌大丞相、北南府宰相,北南大王、大剔隐等一二品高官。其他所有天潢贵胄、高官显宦都在几座大宴帐中开席,连随扈的将士们也都分发酒肉到各自帐中庆贺。
宴会帐中银烛璀璨,仙乐袅袅,珍馐流水,玉液泛觞,说不尽的豪华绚丽穷奢极欲,赏不完的轻歌曼舞仙乐梵音。直到行营的谯楼上敲过了四更的绑鼓,萧燕燕才在两位长公主的搀扶下,被宫女太监们簇拥着回到寝帐。
燕燕半醉半醒仍沉浸在舞蹈宴乐歌功颂德之中,如同腾云驾雾般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洗漱更衣,拥入红绡帐里。但是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她却久久不能进入梦乡。今天像许多忙碌的白天似地带给她疲劳和兴奋,她也像往常一样希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和枕边人喁喁倾诉一番。
燕燕与耶律德昌如同夫妻一样过着相依相伴的生活,这在宫廷之中早就是公开的秘密。虽然燕燕是契丹女主,皇帝头上的太上皇,但他们两个人的日子却像小户人家的百姓,一夫一妻,相守不弃。在耶律隆绪发愁如何既要专宠皇后又要让十几位嫔妃雨露分沾的时候,他的太后母亲却没有这样的烦恼。燕燕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她和耶律德昌怎么能二十多年恩爱如初。他们几乎从来没有红过脸,更没有相互厌倦和感情疏离。耶律德昌的权力越来越大,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国王爵位和大丞相官职,成为耶律氏皇族成员,掌管着北、南两枢密院,拥有调动军队、任命官员、执法生杀、财政流水等等几乎无所不包的权力,然他并没有拥权自重、专横跋扈和任用私人、提拔亲信,而是像从前的韩德让一样忠勤王事,鞠躬尽瘁。对她萧燕燕始终是那样体贴关爱无微不至,惟命是从百般俯就。二十五年过去,燕燕不但没有厌烦这个男人,反而对他更加依恋,一天也离不开他。燕燕常常感激上天的慷慨,让自己的后半生有一个如此完美的伴侣。
她等了又等,今天有些奇怪,德昌应该回来了,却一直没有出现。燕燕的醉意逐渐消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烛光跳跃的帐顶。
外面终于响起一片细碎的脚步声,许多人进了外帐。接着是宫女们屏声敛气地服侍更衣洗漱的声音,那一连串的动静是如此的熟悉和亲切。不一会儿,男人走进内帐,烛光中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他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坐下,俯身在燕燕的额头和面颊上轻轻地亲吻。这是多少年来的习惯,只要燕燕先睡下,德昌进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这样来试探她是不是睡着了。近年来,燕燕上床的时间总是比德昌早,大丞相总有处理不完的公务。燕燕假装睡着了,男人的呼吸和体味令她陶醉。德昌轻手轻脚放下寢帐,慢慢躺在燕燕的身侧,小心地掀起一角锦被盖在自己身上。燕燕在暗中嫣然一笑,翻过身来抱住男人温暖的身体,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脊背上。德昌立即翻转过身来,将她拥入怀中。他们热情相吻,像一对年轻恋人一样陷入激情澎湃的海洋。
待到浪潮退去,宫女们进来服侍他们沐浴更衣,清清爽爽重新睡下,燕燕将头靠在男人结实的臂弯里,娇嗔道:
“四哥,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干什么去了?让我一个人冷冷清清在这里等你。”
“整个大营里张灯结彩都在贺寿。寿星先睡了,可外面灯火不熄,歌舞没停,好多人还在喝酒,我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德昌低头吻了一下女人的额头笑着说道。在朝堂上不苟言笑沉毅持重的大丞相在芙蓉帐中变得轻松风趣。
“那是北枢密院有什么紧急军情了?”
德昌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道:
“今晚本不想和你说这个,可是你既问到又不能不说。是西北阻卜作乱。”
“镇州告急了吗?”
“还没有,镇州的报告说正准备派军队去平定。”
“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你今天就要连夜处理。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燕燕,今天你过生日,明天就要宣布归政了,有些事不想烦你,等着让皇上处理就好。”
燕燕推开男人的臂膀,一手支着头,脸对着德昌道:
“还没有归政呢,你们就有事想瞒着我吗?”
“唉,最后一晚,你又喝了不少酒,怎么就不能糊涂一点呢?好,什么也瞒不过你,是这样的:漠北阻卜几个部族共同作乱,剽掠境内边部,掳走了大批的人口和牲畜。这倒没什么,只是为首的阻卜骨力扎国甚至派兵深入千里突袭了怀州。怀州守城军队奋力抵抗,同时紧急派人到上京求援。上京已经派了军队去增援。怀州和上京同时发六百里加急军报到北枢密院。这两天我都在处理这件事,白天因为贺寿耽搁了一些事情,所以晚上去处理。”
燕燕忽地坐了起来,蹙眉道:
“怀州?为什么要打怀州?”
德昌赶紧拿起床头一件暖衫给她披在肩上,说道:
“这地方的风硬着呢,可别冻着。我就知道你得问,所以才不想告诉你。看看,果不其然。这骨力扎国的国王不是别人,正是达览阿钵的亲家,郭纥的妻儿现在都在骨力扎国呢。”
“我明白了,他们是去救大姐的。原来达览阿钵还有亲孙子活着!”
燕燕的眼睛在烛光下幽幽闪光,刚才的朦胧睡意和缠绵柔情变得了刀刃般的锋利。德昌知道最好什么事都不要瞒她,接着说道:
“上京、怀州的报告中都传送来一张揭帖,是在两个城中同时出现的,上面是对朝廷的污蔑,号召军队起义。”
“哼,写揭帖蛊惑人心的把戏阻卜人怎么会,一定是大姐的主意。她把朝廷的宽大当成了纵容!四哥,你有没有把这个揭帖带来?”
“燕燕,你现在一定要看吗?我倒是将两份军报都带来了,就是怕万一你要问起。”
德昌披上衣服走到外帐,拿了两份文书进来。宫女们跟进来服侍燕燕穿上休闲的柔软衣服,挑亮灯烛。燕燕在灯下读了起来,读完上京和怀州的报告又看附上的揭帖。只见两份揭帖一模一样,都是用契丹文写的,主要一段写道:朝廷无道,女主专权;秽乱后宫、宠信嬖奴;变更祖法,惑乱朝纲。契丹没有亡于敌国,却要亡于汉奴之手。契丹志士应该奋起,拥戴皇上亲政,恢复契丹辉煌。
“啪”地一声燕燕将揭帖拍在桌案上,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流下两串泪来,对站在身边的德昌道:
“四哥,你太让我失望了。”